孟道年跪在保和殿的金砖上,恭恭敬敬向她叩首:“微臣遵旨。”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五十多年过去,兴平帝早已作古,孟道年这一辈子都没忘记她的教诲。他应该没有失信于她,没有失信于江山社稷。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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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溅起纷飞的水花,文官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总管太监扬起拂尘,下令道:“镇抚司停手,快把孟大人扶起来,传太医!!”
总管太监已经顾不上捉拿五品以下的官员。他走过景运门的台阶,撑伞的侍卫紧跟着他的脚步,水珠一颗颗地从伞面上滚落,溅开一串串涟漪。落雨声、嚎啕声、喧
嚷声、喘气声……那些嘈杂的声响,就像高低错落的浪潮,向着众人的耳畔奔涌。
唐通飞快地赶了过来,如实禀报道:“孟大人气绝身亡。”
总管太监观望着孟道年的尸体,还没拿定主意,忽然听见一声叹息。总管太监转过身去,纪长蘅站在距离他一丈远的门廊处。
纪长蘅是太后跟前的女官。她深受太后宠信,宫里的奴才都不敢冒犯她。她的官阶略低于总管太监,但她的主子是皇帝的母亲。大梁朝一向以“忠孝”二字治国,太后的地位极其尊贵,总管太监必须顾全纪长蘅的体面。
总管太监用一种亲切的语调问道:“您怎么来了?”
纪长蘅朗声道:“奴婢来传达太后的口谕,景运门外的文臣都去洛春阁的厢房住下,等候发落。太后宣召了二十名太医,在洛春阁为文臣治疗伤病。”
洛春阁与景运门的距离不到十丈。洛春阁之内,还有三十多间厢房,足以容纳这两百多位文臣。
总管太监正要开口,纪长蘅又道:“请容奴婢多说一句话,诸位大人的谏言,太后已经听到了,诸位大人,请你们移步洛春阁。立储一事,非同小可,这一时半会儿的,商量不出结果。宫里的主子们都要慎重考虑,办案查案耗时更长,诸位大人先别着急,安心在洛春阁养伤,免得横生枝节,牵连到自家人的身上。”
纪长蘅面朝着众多文臣,微微弯腰,向他们行了一个礼:“诸位大人都是饱学之士,天底下最讲‘理’字的人,你们最明白事理,最通晓法理,没有抗旨不遵的道理,奴婢请你们三思而后行。”
那些文臣刚刚经历了一次波折,惊魂未定,此时也愿意听从太后的懿旨。他们互相搀扶着前往洛春阁,只剩几个顽固的年轻人跪在地上。
纪长蘅抬起手来,她身旁的御林军就出动了。
御林军驻扎在景运门附近的“南群房”之内,共有一百二十人。他们并未参与皇帝对文臣的镇压,却遵循了太后的命令。他们强行掳走了那几个年轻人,将其关押在南群房。
即便太后不问朝政,她在皇城中的威望也是极高的。太后仅仅派出了一名女官,便平息了景运门的动乱。
雨水淅淅沥沥,不停地冲刷着宫道,血腥味变淡了不少,纪长蘅默默地看着孟道年的尸体被御林军抬走。她的眼神格外寂静,静得镇定,静得空茫,静得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她在皇城住满了二十年,曾经亲眼看过宫女和太监被杖毙,飞溅的血肉沾到了她的裙摆,她还要和其余奴婢一起跪谢皇恩。
所谓的“皇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可怜人死在这里。纪长蘅起初是很害怕的,如今她把生死看得很淡了,无论她这辈子能否善终,那都是她的命。常言道“天命难违”,太后就是她头顶上的“天”。
纪长蘅穿过了景运门,从外朝回到了内廷。
她追上了太后的凤辇。
太后坐在靠窗的那一侧。窗帘微微地飘荡着,透过一扇明净的琉璃窗,纪长蘅瞥见太后挽起的发髻,以及发髻上的锡杖形金簪。
太后正在闭目养神。她的右手拈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珠子被她的拇指一颗一颗地拨弄。凤辇距离皇帝的寝宫越来越近了,她仍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
过了足足一刻钟,凤辇停在了皇帝寝宫的门口。
纪长蘅扶着太后走下了凤辇。
太后抬眼一瞧,门廊的横梁上悬挂着四盏黑纱灯笼。她越往里走,光线越昏沉。她闻到了一股熏香也无法遮掩的腥臭味,这座壮丽的寝宫就像是一处乱坟岗。
太后的气息仍然平稳:“绪儿,醒了吗?哀家来看你了。”
皇帝的本名是“高阳令绪”。太后给他起了一个小名,叫“绪儿”。在皇帝的印象中,自从他成年以后,太后再也没有唤过他的小名。
卧房里并未点灯,到处都是一片漆黑,太后慢慢地走向了皇帝所在的床榻。她的护甲上镶嵌着一颗夜明珠,散发着一缕幽光,照出了重重叠叠的黑纱床帐。
太后无法审视皇帝的现状,形势因此变得更严峻,她的语气倒是比往常更柔和:“你还在病中,别太劳累了,千万要顾惜自己的身体。景运门外有一群文官聚众闹事,哀家替你处置了他们,现在没事了,你安心养病吧。”
皇帝嘶哑地开口道:“孟道年死了,他向朕死谏,他这是在胁迫朕,天下人都在胁迫朕。”
皇帝的声音很虚浮,给人一种疲乏虚弱之感,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他直白地说:“你也想催促朕立储。”
太后轻叹一声:“哀家最挂念的人是你啊,天底下哪个当娘的不心疼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你这一病就是好几个月,多少次了,哀家想来看看你,又怕妨碍了你。你刚生病的那阵子,言官就递上了折子,恳求哀家垂帘听政,哀家从没答应过他们,也从没劝过你立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