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兰泽一副饱经世事的模样,说话的语气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听上去倒是让人心平气和,皇帝对她的杀意也随之消解了。
皇帝反问道:“朕有何忧难,你当作何解?”
杜兰泽十分诚恳:“国不可无主,军不可无帅,如今陛下日渐康复,实乃天命所归,神佛会保佑陛下龙体安泰,朝野臣民应当遵从陛下号令,仰仗于陛下天威。陛下处理政事,乾纲独断,任何人不得违逆,只要陛下大权在握,朝廷一切政务都能重回正道,如此方是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杜兰泽的这一段话,字字句句,没有半点多余的,全部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
皇帝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说得好,朕有赏。”
杜兰泽伏拜在地,以示恭敬:“大梁朝的心腹之患,首先在于乱臣贼子。秦州、康州叛乱未平,沧州、凉州战火不休,造成了各地割据的乱象。其次,国库负担过重,物价上涨,铜钞贬值,金银流通不畅,钱法混乱不堪,民间盛行私铸,朝廷财政亏空已过百万,急需陛下改革税制与钱法……”
杜兰泽三言两语,切中利弊,皇帝知道她确实有真才实学。但她提到“税制”二字,又遭到了皇帝的猜忌。
皇帝嗓音嘶哑:“华瑶改革了凉州的税制。”
杜兰泽磕了一个头:“请陛下恕臣直言。”
皇帝道:“你且说下去。”
杜兰泽道:“华瑶、东无、方谨、司度对皇位皆有觊觎之心,野心之大,实为天地所不容……”
自从皇帝重病以来,他有不少亲信投敌叛主,杜兰泽反倒转向他这一方。他见她是个柔弱无力的女人,对她也只是隐有戒心。而她为了求得他的宠信,竟然背叛自己的两个旧主,直说她们觊觎皇位,天地不容。
皇帝道:“华瑶和方谨……罪该万死。”
皇帝精力已经消耗了许多,药效大不如前。他的神智混混沌沌,如同堕入烟雾之中,但他对两位公主的怨恨太深,他强撑着也要把话说完:“忤逆不孝,罪该万死!”
密不透风的暗室里,浓烈的臭味扑鼻,杜兰泽头晕目眩,隐隐又听到了窗外的雨声。
雨越下越大,瀑布般流泻而下,惊雷闪电在乌云中翻滚,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天时地利人和,她都占尽了。
她听出了皇帝的情绪起伏。
试探了这么久,她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
皇帝最忌惮他的子女。
杜兰泽的嗓音一句一句地拔高:“华瑶在秦州拥兵二十万,联合沧州、凉州、岱州、秦州、康州,建立国中之国、朝中之朝。五州四海的百姓无不臣服,百姓尊称她为仁义之主,尊称她的军队为仁义之师,相邻的永州、虞州也在传颂她的事迹。”
皇帝的怒火攻上心头:“孽畜……孽畜!”
杜兰泽话锋一转:“华瑶不忠
不顺,不仁不孝,辜负陛下恩德,死有余辜!微臣一心只读圣贤书,深知国家本务,莫过于纲常伦理。华瑶忤逆君主、败坏纲常,实属罪大恶极,平民百姓对她奉若神明,岂不是黑白颠倒、忠奸不分?!”
“贱民……”皇帝怒吼道,“天下人都是贱民!罪不容诛!!”
他使尽全力,抬起一只手,直指着杜兰泽:“你也是贱民……杀……杀,杀!”
当他说出“你也是贱民”,她的语声就更洪亮了,完全掩盖了他的喃喃自语,又因为雷雨交加、狂风乱作,守在卧房门外的太监、宫女、侍卫都没听清命令——他们都以为皇帝与杜兰泽正在谈论政务,事实也确实如此,杜兰泽句句不离政务。他们都是奴才,除非皇帝允许,否则,奴才不得涉政,这是宫里最森严的一条规矩,奴才们轻易不敢越过雷池。
妨碍皇帝争权夺利之人,无论他的意图是什么,都会死无全尸,太医院已有前车之鉴。
皇帝服药后的第三天,便传令下去,让内阁整理朝政大事,上呈御览。
太医院奉劝皇帝以龙体为重,言外之意,便是希望皇帝继续休养,皇帝连杀了四个太医,再无一人胆敢劝诫皇帝。
此时此刻,杜兰泽声若洪钟:“陛下所言极是,天下人都是贱民,微臣也是贱民,贱民应当知好歹、懂进退、守本分、识时务,可惜天下人缺乏教化,认贼做主!!”
她毫不避讳:“东无杀妻杀臣杀子杀女,杀光了若缘全家上百口人,若缘虽是公主,却惨遭灭门之祸,陛下重病以来,皇族尚且如此,朝臣又能如何?!归顺东无的官员,成千上万,江南各省等同于东无之省,江南名士也是东无府上的入幕之宾,江南百姓只知大皇子东无,却不知陛下姓甚名谁,伦理纲常,丧失殆尽,大梁朝的祖宗基业,已是危在旦夕!!”
皇帝记起东无的罪孽,怒火如焚:“杀……杀了东无……”
杜兰泽缓慢地向前膝行:“陛下所言极是,东无罪该万死!方谨也是罪孽深重,方谨串通内阁首辅徐信修、内阁次辅赵文焕、兵部尚书庄妙慧、镇抚司指挥使刘济万等等数十位高官,侵吞千万两公款,侵占二十余万精兵,方谨名为皇族,实为蝗虫,她把您的国库都吃空了……”
皇帝并不知道,庄妙慧和刘济万竟然效忠于方谨。他拼尽全力,拼凑着零零碎碎的细节,这才察觉他们这些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弄的阴谋诡计。
皇帝暴怒了,整张脸完全扭曲,纱布下的伤口崩裂,血水涌出来,滴入嘴里,泛出恶臭的咸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