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谦反手挥掌,替华瑶挡下了致命一击。顷刻之间,狂风大作,漫天的黄沙化作十几道墙壁,一道一道地削弱敌军的攻势,硬是接住了敌军的凶狂杀招。
眼看着周谦救出了华瑶和谢云潇,雅伦怒火高涨,她的喉咙涌上一股咸腥味。
雅伦正要下令,耳边忽然一凉。杀气倒灌耳孔,她飞快地躲到一旁,但她的脖颈破开了一条血口,鲜血抛洒,她的眼珠向左转,望见了方谨的面容。
雅伦只顾着袭击华瑶和谢云潇,却忘记了方谨也在找机会刺杀她。她这才反应过来,洪程秀的刀上确实沾了毒药,毒性发作,她的动作比平日里慢了一些。她已是濒死之人,她却笑出了声。她抬高自己的下巴,用尽平生力气,挥刀一砍,方谨劈开她头颅的那一瞬,她的刀锋也划破了方谨的肩膀。
方谨收转剑势,足尖点地,跳到了七丈开外。她的肩膀上受了一点小伤,伤口是紫黑色的,血流不止。她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伤口,细微的疼痛沿着肩膀蔓延到了全身,寒意从心底渗出,直贯头顶。
方谨看向雅伦的尸体,只见雅伦的眼角流出泪水。雅伦的唇部微微颤动,念出无声的羯语:“你也会死……”
方谨道:“是又如何?”
雅伦没有回答。她断气了。
翻滚的风沙平定下来,周谦又杀死了十几个羯人高手,雅伦的死讯传遍了战场内外,甘域人迅速退兵了。
失去了雅伦的羯人如同一盘散沙,羯人士兵痛苦地吼叫着,羯人将军死的死,伤的伤,早就不剩几个活人了。敌军士气大减,各个军营的军阵也乱成了一团。
华瑶趁机率兵进城,秦三又率领三万精兵突袭敌军,把敌军杀得七零八落。等到敌军的援兵赶到战场,秦三迅速返回了柯城,战场上满是羯人羌人的断肢残骸。
雅伦的尸体停留在战场中央,启明军没有凌虐她,也没有糟蹋她的尸体。她的头颅和尸身一同仰面向上,死不瞑目。
敌军带走了雅伦的尸体。雅伦打了败仗,他们却不怨恨她,仍把她当作王储敬重。他们把她装入香樟木雕成的棺材里,抬着她的棺材一路往北走。
当天夜晚,敌军的军队连退三十里。
华瑶估算了一下敌军的人数,经过几次大战,羯人只剩七万精兵,羌人也不到八万。甘域人虽有三十多万士兵,精兵数量却也大大减少了。更何况,羯国损失惨重,必将爆发内乱,羌羯的势力大不如前了。
华瑶松了一口气。她虽然也受了内伤,伤势却不严重,休养几日便能痊愈。她洗了一个热水澡,又换了一套干净衣裳。可她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她整整一天没有进食,却没有一点胃口。她的心里还有一股无法排解的烦闷。
她住在柯城的行宫里,她穿着白缎青纱织成的衣袍,裙摆上流淌着柔软滑亮的光泽。她手边的檀木桌上,摆着一对琉璃花瓶,两朵牡丹花,各有各的富丽娇艳,分别插在两只花瓶里,花瓣的颜色似红非红,似粉非粉,在灯影与凉风中微微摇曳。她闻到一阵花香,她又想起了方谨。
谢云潇坐在华瑶的身旁,他察觉到了她心神不宁,却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他握住她的右手,她反倒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华瑶道:“我去看看姐姐,你……你先吃饭吧,不用等我了。”
华瑶一溜烟跑出了卧房。她的双腿有些酸痛,但她跑得很快,回廊上挂着红纱灯笼,她穿过一片飘摇的红光暗影,脚步渐渐地变慢了。
她走到方谨的房门前,恍惚之间,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一年,她才六岁,第一次听人说起鬼故事,她觉得害怕。她似乎能听见皇城深处的鬼哭狼嚎,恐惧像是一条蛇,缠紧了她的心脏。她急忙抓住方谨的裙摆,把她听来的鬼故事告诉了方谨。
方谨教导她:“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你身边有那么多坏人,那么多恶人,为什么鬼不敢杀他们,不敢吓唬他们,却来吓唬你?”
华瑶茫然地摇头:“姐姐,我不懂。”
方谨道:“因为你说的‘鬼’,其实也是恃强凌弱的蠢货。他们不敢折磨十恶不赦的坏人,那些坏人歹毒、狠辣、罪恶滔天,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无论人还是鬼,只敢欺负你这样的弱者,你不要害怕,更不要恐惧,你要愤怒,要往死里斗争,宁死也不能露出一根软骨头。”
不要害怕,要愤怒。
这一句话,华瑶也记了许多年。
华瑶轻轻地敲响了方谨的房门:“姐姐?”
方谨道:“进来吧。”
方谨说话的声音比平日里更轻,华瑶的心跳越来越快。华瑶推开房门,缓步走入内室,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药香味。
周谦正跪在方谨的床前。汤沃雪坐在一把椅子上,她抬头望着华瑶:“殿下……”
华瑶道:“姐姐怎么样了?”
床前的桌柜上,两盏烛灯明明灭灭,灯火微弱,照亮了方谨苍白的面容。她的左肩上还有一条寸长的血口,紫红色的血水浸透了雪白的纱布。
周谦闭上双眼:“老臣……老臣尽力了。”
华瑶明知故问:“什么意思?”
方谨回答道:“我活不过今天了。雅伦的刀上涂满了毒药,这毒药名叫‘九死’,世间没有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