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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143)

作者: 木鬼衣 阅读记录

徐志怀薄唇抿成一条线,喉结上下一动。

他不明白,这么多年,他有什么地方亏待她了?令她敢这样羞辱他,把当他傻子耍?都这样了,他竟然还仔细考虑过要不要算了,只要她真心悔改,他愿意假装这些事从没发生过——这或许是一个巨变的时代,可他早已不是能再革新的人。

钟在走,滴答滴答。

“那是为——”

话未说完,苏青瑶抢先一步。

她颤声,同他道:“你知道吗,从前我一直希望你能像现在这样,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就和你在合肥时,说的那样……如果当时真是那样就好了……可惜没有如果。”

“从前,你是说在杭州?那时候你才多大,我有什么好跟你说的,向你抱怨我工作上的事吗?”

“不一定非得是工作上事。”苏青瑶缓缓说。每说一句,便有一股血味涌入嘴里,杜鹃啼血般。“我想知道你这一天过得怎么样,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想让你知道我过得怎样。可你不屑于让我知道你的想法,也不屑于了解我的心思,好比我是你养的一只鸟、一只猫,你叫我吃好喝好,穿好看的衣服。而我要在你闲暇时,逗你开心。志怀,如果一对夫妻,连关爱彼此都不肯,那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我说了,那是因为你太小,根本不懂我的想法——哪怕现在,你依旧跟个小孩子一样,在说糊话。你不了解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苏青瑶垂眸,轻轻一笑。

她知道他不明白,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他甚至会觉得她是个贱货,背叛了他,还在这儿竟说些疯话。

“好吧,那我祝愿你早日找到一个真正的女人。”话音方落,她转身。“很晚了,我该走了。”

徐志怀没动。他以为她会和从前一样,躲到楼上,哭一阵,哭完就好了。可见她头也不回地往大门口走,徐志怀莫名有些慌。

“青瑶。”

她没理。

“苏青瑶!”他又喊一声。

她依旧没理。

钟在走,滴答滴答。

徐志怀宽阔的肩膀微微耸立,神色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挣扎中。

很快,她走到门关,突然转身,看向徐志怀。

他张嘴,预备说什么。

还未吐出一个字,钟声冷不然闯入。“铛——铛——铛——”,如同吭哧吭哧驶进桃花源的火车,滚滚浓烟里杀出铁浆和洋火浇筑的骑兵,挥舞着刀枪剑戟,誓要将一切都砸个稀巴烂,什么父子亲、什么夫妇顺,全要和阻挡铁轨的坟墓一起被碾碎了。

他们在震荡的钟声间彼此相望,隔着几步,又隔了很远。

许久,钟声渐息。

她离开了。

房门发出一声轻轻的叫唤。

他没拦。

走出家门,夜连夜,不知几更天。

苏青瑶走出巨籁达路,一路向左,寻着路灯去找公用电话亭。今夜的月亮和泪珠一样,大而明亮,摇动的树影间,偶有一两声鸟鸣。她走走停停,直到高乃依路上一处正在修建的教堂,终于累了,手一撩旗袍摆,卡在腿窝,蹲在街边。

秋风抚过行道树,将满树的叶子撩拨瘦了。

苏青瑶静静听着盈耳“沙沙”声,一直蹲到脚发麻,才起身,掸掸灰尘,朝租界的警察厅走去,预备问他们借电话。

到警察局,大堂到处亮着电灯,接待处只留一个年轻小伙。

苏青瑶走上前,好声好气地央求了一会儿,借来电话,拨给谭碧。

叫接线员转接过去,却没人接,又等了许久,依旧没声儿。

正在这当口,两三个巡警拷着一个粗粝的男人进来,路过苏青瑶,与同事嘀咕了几句。苏青瑶顺势打量起那被捉来的犯人,看着像拉洋车、搬砖头的苦工,却穿了身读书人的长衫,不过那长衫已经很旧了,上头打着两个补丁,一个在心口,一个在后腰。

少顷,新进来巡警直起腰,又朝其他人动动脑袋,示意将犯人带走。

苏青瑶有些好奇,放下电话,试着与那位将她带来警察厅的巡警攀谈起来。

巡警瞥她,道:“几个密谋罢工的,据说跟共产党有关,躲租界来了。”

说罢,他鼻子一哼,牛打喷嚏似的,又粗着嗓子问:“你电话打完没?”

苏青瑶连忙摇头。

她深吸一口气,摁下于锦铭公寓的号码。

未等这口气吐出去,电话便打通。不知为何,那头一阵一阵的杂音,像脚步声来了又去。苏青瑶不敢出声,紧紧攥着话筒。

等了一会儿,才听见于锦铭的声音:“喂,哪位?”

“锦铭,是我。”苏青瑶轻轻开口。

于锦铭语气骤然和软,“怎么了瑶瑶,这么晚打电话来?”

“我在法租界的警察厅,”苏青瑶抿唇,“你能不能来接我?”

于锦铭顿了顿,说:“刚好,我正要去接常君,他还在谭姐那儿。这样,我先来接你,然后我们一起去谭姐那儿,好不好?”

苏青瑶听了,一下吐出那口噎在嗓子里的闷气,道:“好,麻烦你了。”

他带着些许苦涩,笑道:“瑶瑶,别这样跟我见外,其实我也……帮不到你什么。”

放下电话,苏青瑶抬头看向挂在墙壁的圆钟,已是子夜。

是的,子夜了,徐志怀掀开袖口,低头瞄一眼手表。

他仍坐在沙发,面前放着工厂的财务报表,茶水喝到一半,早已凉透,却没再添。他放下左手,继续看白纸上密密麻麻的油印字。

与威尔逊爵士的洽谈,是徐志怀自创业以来,从未有过的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