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情(165)
因为对于当时的她来说,这是一件不得不做的错事。
只是害怕,前所未有的恐慌,清晰无比。
有夫之妇,与人通奸者,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
她那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丢不起这样的脸,更会将失去徐志怀这个女婿的怨恨撒到她身上。他大约会一纸书信送进监狱,与她断绝父女关系,将她扫地出门。
贺常君被抓,于锦铭必然会受牵连,还不知他的父亲能不能保下他,哪怕费力保下了他,也定然不愿意去保释一个祸害他小儿子的女人。
或许这就是注定的结局……她是个荡妇,理应用这条贱命来洗刷丈夫损失的尊严。
那,出来之后呢?
苏青瑶不知道。
她艰难地翻身,望向青灰色的石砖墙。它上头遍布白色的划痕,一道又一道,是从前那些被关押在此的女囚所留下的划痕,似字而非字,一如激烈的吼叫,字句不连贯,而响声震动天地。
苏青瑶盯了许久,理智涨潮般重新覆盖了脑海。
她想:现在攒下来的钱足够租下一个小阁楼,外加小半年的餐费,这足够支撑一段时间的开销。我有启明女学的高中文凭,可以试着去问问校对的工作,可以代写书信,当接线员或百货商场的接待员小姐,还有小学、初中的代课教师。不论如何,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所以不管决定之后是什么,我都要学会去承担。
思及此,她沉重的心也随之一轻。
泪水也在无声中渐渐流干了。
苏青瑶翻身,平躺在稻草上,闭上了双眼。
她对自己说:事已至此,我愿意承担一切代价。
第九十九章 此身终将何处去 (上)
又过去两天,到第六天的晚上,屋外忽然响起的一阵脚步声将她惊醒。苏青瑶勉强从床上下来,瘫坐在地,见门缝里晃动着火烛的微光,越逼越近。
牢门打开,看守留在门外,徐志怀与他点头示意后,接过一盏点燃的洋蜡烛。他进来,走到苏青瑶跟前,蹲下身,将蜡烛摆到她跟前。
烛火同时点亮了两人的面容。
苏青瑶看向他的丈夫,突然觉得他憔悴了许多,也许是因为下巴的胡渣没刮干净,是因为刀片钝了吗?她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给他去换新的剃须刀了。
徐志怀也抬眼看她,瘦了一大圈,而且浑身脏兮兮的……她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
都沉默着。
良久的沉默。
除去沉默无以相对。
蜡烛不知不觉烧去了一寸,徐志怀才起身,双手插在西裤深兜。
“姓于那小子被调查科带走了。”他嗓子低沉,些许的漫不经心。
苏青瑶沉默,垂头盯着蜡烛的火焰。
她饿得很,又头疼、心口抽搐,喘不上气,几乎说不出话。
“姓贺的那个也是,我估计活不了。”徐志怀补充,居高临下地望向妻子。她躬身垂首,露出一截白皙的后脖,乌发垂落,快扫到他的鞋面。“你看,到最后还是我来保你。”
她依旧不出声。
徐志怀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他唇微抿,似乎在嘲讽谁那般笑一下,又开口:“你往后打算怎么办?”
苏青瑶竭力思考片刻,而后抬起眩晕的脑袋,轻盈且飘忽地同他说:“往后?往后我们要离婚了,是不是?”
“我已经找过律师,等你出来,我会叫人把协议直接送到警察局。签完字,你我就再无瓜葛。”徐志怀垂眸,扫过她,彼此都是难以描述的神态。“这不就是你想要的?”
“小阿七呢?”苏青瑶反问。
当年是因为她的央求,徐志怀才雇佣了小阿七。
“和从前一样,”徐志怀淡淡说,又像在暗暗告诉她,有她没她一个样,他优渥的生活不会为此受到丝毫影响。
苏青瑶又问:“那……那我可以把我的书带走吗?”
徐志怀听了,一种莫名的羞恼忽而涌上心头。事情已经发展到这般难堪的田地,眼前的这个女人为何还能装得如此无辜,小贱人、小贱人!他给过她机会,他不是没给过。
“你有什么书?不是都扔了吗。”男人冷漠地嗤笑。“家里有什么东西是你出钱买的?”
他来,或许心里的某一部分,还是期待看到她痛哭流涕地向他忏悔的。
苏青瑶无力地笑一下,头又垂下去,心脏像被拧干的麻布衫,真要喘不上气了。
“随便吧,”她始终跪在他跟前,“你说了算……”
“不然?”徐志怀挪开眼神,抽出手,打西服的内兜里摸索出一支香烟。“苏青瑶,是你背叛了我。”
他含住伶仃的细烟,点燃,衔在口中含糊地说:“你真该庆幸,现在是民国二十一年,不是光绪年,律法只叫你坐牢一年,而我对你也已经非常仁慈。”
“是啊,现在是民国二十一年,许多事都比从前啰嗦了。”苏青瑶忍不住笑。“有议员、有总统、要搞选举,东边打西边,北边打南边,大家不裹脚,也不留长辫子了。要是光绪年,哪用找律师呢,你大可一纸休书将我赶走,或是再娶八房姨太太,生十来个胖小子,给你徐家开枝散叶。”
徐志怀猛吸了一口烟,后槽牙咬紧着说:“原来在你眼里,我们四年的婚姻是如此令人作呕的东西。行,我知道了。”
“我从没那么想过。”苏青瑶晃晃脑袋,珠大的泪水一粒粒落,话音很轻,她也压根喊不出声了。“我现在说的话,你大约一个字也不信了……但我曾经很在乎这段婚姻,甚至比你在乎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