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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178)

作者: 木鬼衣 阅读记录

两人躲在这小小的寓所,好似外界的纷纷扰扰,都与她们断绝了干系。

可如今谭碧病愈,自然要重操旧业。苏青瑶也不会一直呆在这里。于是谭碧喝一口清汤 ,问她之后的打算。

苏青瑶想了想,说:“还是打算去南京。”

“在南京有熟人吗?”谭碧问。

“去考金陵女大。”苏青瑶轻声道。“我上中学时,上海的大学尚未开女禁,授课的修女姆姆提过,我们之中有想继续学业,又无力承担出国留学费用的,可以报考金陵女大。虽然金陵女大是美国人办的基督教学校,与法国天主教学堂并不相同,但同是圣父的奴仆,又在国内,考试上、经济上,都会好些……阿碧,我们的选择没那么多。”

“这些事我不懂,只能靠你自己拿主意。”谭碧叹气。

苏青瑶安慰她:“别担心,我会想办法。《文学月报》的主编周先生给我回了信,说愿意帮我写推荐信给南京那边的朋友,帮忙找一份校对工作。钱不多,但一日能吃上一顿饭,不至于饿死。”

谭碧闻之,心头一酸,正想说这钱她来出,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赶忙放下瓷碗,连连道:“我真是病糊涂了,这么大的事都能忘。”说着,她走到衣橱前,一通翻找,从最里掏出一张支票,递给苏青瑶。

“有一天夜里,很晚了……贺常君来找我,塞给我一叠书稿……这个就夹在书稿里。”谭碧缓缓说。“我想是给你的。”

苏青瑶接过,拧过身子,面向煤油灯,瞧见支票右下角龙飞凤舞地签着“于警之”三个大字。

那是他的字。

铭,名其器以自警之辞也。

苏青瑶没说话,将支票放到膝上。玻璃灯罩内,火焰耸动,拓印在女人苍白的面颊,赤红色的影子一跳一跳,像心脏。而她的睫毛,也随灯火一并颤动起来。

谭碧也沉默着点了一支烟,走到窗边抽起来。楼下出来三个人,一男两女,男的一条胳膊搂一个,上了汽车,这大半夜的,又不知要去哪个舞厅寻欢作乐。谭碧见了,随手将烟灰点了下去。

许久的沉默过后,苏青瑶站起身,将支票小心收进自己的皮箱。

“阿碧。”她忽然开口。“你说,当初我要是果断些,直接跟锦铭跑了,局面会不会比现在好?那样贺医生就不会被枪毙,锦铭不会被调查科带走,你也不至于大病一场……”

谭碧错愕地望向她。

香烟快烧到头,凑近了手指。

“在牢里的时候,我也有过类似的念头。想,是不是错了……”苏青瑶说着,坐回去,静静地坐着,难以形容的神色,太多感情积压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如同在与翻滚的江潮搏斗。“万一我所选的一切,全都错了,大错特错,他们才是对的,而我,分明错得离谱,却浑然不觉……父亲总说我想的太多,女人想太多是有害的。的确。你看现在,折腾来折腾去,害了你,害了贺医生,同时害了两个男人……”

“别傻了,瑶瑶,哪有什么正确的选择。”谭碧将香烟丢出窗外,掸了掸手。“这就是我们的命,我只管拼死往前走。”

苏青瑶先点头,又摇头,微微的笑。

谭碧看着她,想起初见时,一件胆矾蓝的美人氅下,法国蕾丝的旗袍,鬓边簪铃兰烫花微微颤。如今竟要为一天吃几顿饭发愁。她说她害了她,她又何尝不是害了她,害了四少,害了常君?更可悲,她原是想帮她的,因为她是唯一一个真心看得起她的人,但她太笨了,想帮他们,却害了他们。

谭碧想着,眼眶刹那间湿了。她上前,紧紧搂住苏青瑶。

苏青瑶也歪头,面颊轻柔地靠上谭碧的胳膊,温热的,有牛奶的香气。她埋在温暖的臂弯中,许久,才轻声说:“阿碧,我很害怕。”

“我知道,”谭碧俯首,面颊埋进少女柔软的长发,低语道。“我也是……”

第一百零八章 爱欲与哀矜 (上)

煤油灯摇曳许久,耗光了灯油,噗嗤一下,骤然熄了,卧房陷入一片黑暗。幽暗之中,水龙头滴水的微响,咚、咚、咚……等天亮,苏青瑶出门,将带走的那几件衣裳拿去当铺换现钱。

红的、紫的、金的,柔软的绸缎彩霞似的飘出来,飞进黑黢黢的当铺,一去无影踪。唯独有一件白纱金丝相间的高领薄纱旗袍,苏青瑶实在舍不得。

她听当铺里伙计的算盘声,掰手指头算,这一件,可供她一月餐费,要是留下,得效仿古人两个月,一日两餐以饱腹。思来想去,苏青瑶咬咬牙,硬留下来。

她将兑现的大洋装进布袋,走出当铺,乘电车去南市。难得的好天气,太阳照着亮闪闪的轨道,一如照着浮上水面的鲫鱼。苏青瑶靠着车窗,望着一闪而过的街道和来往的市民,头脸都被太阳晒得滚烫。

无多时,电车铃响,苏青瑶下车,进到集市。

摊位上的棉布袍价钱比百货大楼里售卖的洋装实在许多,苏青瑶便用兑现的银钱买了几件冬装:一件黑色的棉袍,乍一看像男装,但耐脏又暖和;一件灰蓝色的罩袍,可以穿在棉袍外;一件粉莲花色的高领旗袍,略贵些,足足要十一块,但做工精细,可以在见贵客时穿。

苏青瑶拎着粗布袋子,路过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她站在摊前,踌躇许久,最终决定买下一个藤镯,木色的小圈儿,戴在手腕,玲珑可爱。

正把玩,忽听不远处人声嘈杂的茶馆里传出无线电的声响,播放着某首日文歌谣。不知是哪个旅居上海的日本人点播的歌曲,琵琶声铮铮,催人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