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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182)

作者: 木鬼衣 阅读记录

徐志怀俯身捡起。他不知自己刚才那一下,磕破了头,几滴鲜血落在半开的扇面,顺着粉色的桃花徐徐晕染。沙发就在书柜的不远处,扶手搭着一张羊绒毛毯。原先苏青瑶读书读累了,会在这里小睡。

徐志怀踉跄着躺上沙发,打算将就睡一晚。

恍惚间,他想起有一次,她在这里读《四时幽赏录》,读了很久,不知何时睡去,肚皮上卷着毛毯。徐志怀怕她翻身,掉到地上,就坐到沙发旁。她似乎察觉到身旁有人,头凑过来,枕在他的膝上。温热的鼻息搔着他的手心,男人忍不住发笑,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想着要能这样过一辈子,该有多好。

那一夜,徐志怀睡得很不踏实。待到醒来,已是天亮。他额角隐隐作痛,伸手摸去,那儿多出一道已经结痂的伤痕,目光朝地板看,瞧见一柄半开的折扇,扇面绘有一枝桃花,桃花旁,血迹点点。

徐志怀捡起折扇,认出是苏青瑶在夏日常用的那把。

果然,她留下的东西太多,零零碎碎,他这辈子都清理不干净。

翻过来,扇子背面以娟秀的字迹题着一行宋词:最妨他、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

耳畔冷不然传来“簌簌簌”的细碎响动。

徐志怀拿着扇子,推开落地窗,走到阳台。只见千万片碎屑飘落,笼罩全身,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好干净,原来是在下雪。

第一百一十章 爱欲与哀矜 (下)

下雪了。

苏青瑶“呀”得一声,合上小窗,免得寒风吹熄了屋内仅有的一盆炭火。

已经到了午餐时间,阁楼内却依旧渗不进光亮,漫天飞雪一下,更是昏天黑地,分不清日升月落。房顶低矮,苏青瑶微微弯着腰,挪回木板搭成的小矮床边,坐下,又听床板“咯吱咯吱”叫唤两声。

火盆放在床尾,黑里透着点微红。苏青瑶怕它熄,拿过被褥上的旧蒲扇,将火扇得稍微旺了些。冷是照样冷,但瞧见了火光,心里总归多了些安慰。苏青瑶对着火盆,伸出双手,十指上,红红白白,满是冻疮。

待到手指头不那么痒了,苏青瑶点燃煤油灯,继续温书。

忽得,楼下起了响动。

苏青瑶拿着书,出门去看,果然是房主回来。

房主姓王,是个五十来岁的婆婆。

她曾经有个丈夫,八年前去世了;有个儿子,被抓走参军了;有个女儿,还未成年便得热病死了;还有个女儿,刚生下来就被抱走了。好在奋斗了大半辈子,她从生活吝啬的手心里,抠出了一栋房。将空房间出租,再出门捡一捡玻璃瓶,在家编一编草帽、织一织毛衣,倒也能维持生活。

苏青瑶租下阁楼后,时常帮她烧火做饭、打扫卫生,一来二去,便与对方亲热起来。她有着婆婆的好心,也有着婆婆吝啬,譬如苏青瑶为了洗澡,把热水烧得多了些,便免不了一场大呼小叫。

见到苏青瑶下楼,王婆婆放下油纸伞,仰头问:“小姑娘,你阿吃过啦?”

“还没呢,我等下再去吃,”苏青瑶笑着说。“您呢?吃了吗?”

“我吃过赖,还给你带了一块洋山芋。”说着,她从怀里摸出一块烤土豆,塞到苏青瑶手上,然后竖起手指,在嘴上比了比,再拍拍肚子,说:“不管干嘛事,都得先吃饭。”

“是、是,谢谢婆婆。”

“还有一个事情,”王婆婆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递过去。“这个阿是你的信?”

苏青瑶接过,瞧见信笺上的谭碧二字,不由露出微笑。她连声道谢,拿着信回到阁楼上。雪似乎更大了些,簌簌地击打着屋顶的瓦片,时急时缓,乐观点想,倒是可以当成来自天宫的韶乐。

她佝偻着坐在床畔,将煤油灯拧得更旺。

对着摇曳的灯火,苏青瑶拆开信,认真读起信上歪斜的字符。

青瑶我妹:

你离开上海要有三个月了,有没有吃饱饭,睡好觉?上海现在很冷,南京应该更冷,要多穿衣服。你走之后,我去一个夜校学写字,校长竟然以前是常君的病人……算了算了,伤心的事不说。我想告诉你,毛笔写字很难!钢笔更简单。我抄女先生的字,写了一首诗给你,放在信封里。这是我第一次写信,寄给你,因为你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非常非常想你!

你的碧

苏青瑶读完,从信封里倒出一张折叠平整的砑花纸,展开,瞧见上头以浓重的墨汁写: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她拿着信,蓦然湿了眼眶。

苏青瑶急忙抽出手帕,盖在眼睛上,一下后仰躺在床榻,无声地颤动着。许久,泪水湿透了手帕,盖在面颊上,一阵阵刺痛。她止住抽噎,翻身起来,从箱子里抽出信纸和钢笔,到书桌边给谭碧回信。

亲爱的碧:

今日收到了你的来信,不胜欢喜。还请放心,我在南京一切安好,尤其是房东婆婆,十分可亲。南京的冬天的确比上海要冷,下了很大的雪,不知何时能停。好在我不常出门,全心在家备考,带去的棉袍足够御寒。闲暇时,我译了几首英法的小诗,寄给各个报刊杂志,换得几块钱的报酬,好对付煤炭钱。

听你说去夜校识字,我真是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虽说女子识得几个文、通一点文墨,到社会上也无多少出路,可一想到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可常常通信,便恨不得发生奇迹,叫你一觉睡醒,便认识了全天下的字。贺医生如果在天有灵,喜悦之情一定只比我多,不比我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