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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232)

作者: 木鬼衣 阅读记录

苏青瑶最先发现他们。

她搂住伤员的手臂顿时一紧,埋下头,同陈主任低吼:“快转弯,走北平路!”话音未落,陈主任打转方向盘,背对部队猛踩油门。可来不及了。那群日本兵已经发现了他们,端起步枪就冲汽车射击。子弹打在后备箱,下冰雹般,乒乒乓乓乱响。

乱窜的子弹应是打中了一个轮胎,汽车猛地一颠簸,紧跟着,一股刺鼻到足以掩盖尸臭的橡胶灼烧的气味涌入车内。

苏青瑶心提到嗓子眼,右手死死拽住门把手,左手把魏宁抱得更紧,屏息着,同陈主任大喊:“往前开!不要停!”

陈主任听闻,也顾不得前面的路上有没有手榴弹,一咬牙,油门踩到底,叫车轮碾着同胞的血肉,摇摇晃晃地朝前冲去。只听枪声渐远,消失在身后,苏青瑶勉强喘了口气,仰起脸朝车外望,被焚毁的行道树后,赫然是金陵大学的校舍。再往前开一段路,便是鼓楼医院。

她心里猛然一轻,正想与开车的陈老师说这个好消息,抬起身,目光正对上他鲜血直流的右臂,暗红色的血液浸透衣衫,染红整个袖管。再回头看,后车窗已被打碎。

“陈老师,你的手——”苏青瑶开口。

随着她的呼喊,男人紧咬的牙关缓慢松开,失血的双唇呼出一口雪白的热气,使劲踩住油门的右脚也无力地放下,车停了,他整个人瘫坐在座位,满身冷汗。苏青瑶见状,急忙下车,拉开驾驶座的车门。

陈主任意识清晰,就是失血太多,没法再开车。

“老师你坚持一下,我们离鼓楼医院很近了。”苏青瑶牙齿打着颤,边说,边跑到路边,捡起一根漆黑的树枝,叫男人夹在手肘窝,然后脱下围巾,折成一根长布条,当作止血带,绕在右臂紧紧打了个结。

紧急止住血,男人的脸上多出几分血色。他促喘着对苏青瑶说:“别管我们,快去金陵大学找帮手。”

“不行,不能留你们在半路,”苏青瑶讲完,话音顿一顿,后脑勺忽而一硬,心跟着一横,想着豁出去了,便说,“陈老师,你去后座扶伤员,换我来开车。”

“你会开车?”

“以前开过一次。”苏青瑶道。“死马当活马医吧。”

说罢,她扶陈主任到后车,自己坐上驾驶座。

合上车门,苏青瑶拧转钥匙,重新打火,然后两手放到方向盘,握紧,指尖微微发抖。前座与后座的视野全然不同,她牢牢地盯着前方,看见遍地的残肢断臂,一些被挡在路中央,一些被清理了,堆放手推车上,垃圾一样,他们的手和脚好似在动,或许还没死,可他们也没法去救。

苏青瑶瞪大眼睛,脑海内,一些极久远的记忆浮上来,令她猛然回到上海的街头。那一天,天气明朗,两侧的法国梧桐长满了黄绿的叶片,遮住了头顶的天,来回摇动。就那么一次,她只在那天开过车。

想着,深吸一口冷气,她踩下油门,后背往座椅一靠,叫汽车顺利驶出。

好在路短,不过七八分钟,他们抵达鼓楼医院。苏青瑶扛着伤员魏宁,蹒跚着,与陈主任并肩进门。刚迈进一步,浓稠的血腥扑面而来,他们彼此扶持着穿过大堂,爬楼梯上二楼,想找到一名能帮忙清创的护士,或是外科医生,然而到楼上,目及之处,过道内,坐着、站着、躺着不知多少病患,他们彼此依偎,目光麻木地看着满地的血与肉。惨叫从过道的更深处传来,一声声,尖锐无比。

医院的情形比街道惨烈千百倍,苏青瑶再也支撑不住,不停干呕,可胃里空空,再呕也吐不出东西。眼泪和冷汗糊满了巴掌大的小脸,她扛着伤员,眼前一片白茫地往前走,直至陈主任抓住一名行色匆忙的护士,将昏迷的魏宁转交给她,自己也跟着她去取子弹。

苏青瑶觉出肩头猛然一轻,继而两脚也变得虚飘飘,使不上劲,只得靠着医院的石灰墙,瘫坐在地。昏昏沉沉间,她仿佛看见无数苍白的残肢围在她身边飞舞,不知是谁的手、谁的脚,但它们都没有伤害她,只是上下舞蹈着,发出古老而低沉的悲鸣。

不知过去多久,苏青瑶勉强缓过神,扶着墙壁站起,一转头,恰好碰见陈主任打着绷带走回来。

他说自己运气好,子弹只是擦过皮肉,没打进去,又说,他现在要回金女大,下午有一辆送米的卡车要过来,他得去接应,然后说,现在街上太乱,叫苏青瑶先留在鼓楼医院,他回去后,会让华小姐联系安全委员会,拜托金陵大学的塞尔教授送她回来,有外国人在,安全些。

苏青瑶点点头,答应了。

送走陈主任,苏青瑶向一名护理人员讨来一碗凉水,喝干,又同他们取来纱布、止血带、酒精棉等物,为前来医院的轻伤病患止血清创。

枪声一阵急过一阵,鼓楼医院紧挨中山路,只要将目光移开,穿过窗框,就能瞧见这条路上越来越多的日本兵,他们举起枪,对准逃亡士兵的后背,“砰!”一声,一条人命,再“砰!”,第二声,又一条人命,有的开着开着,不想浪费子弹,就冲上去,挺起刺刀,给人肚子上划开一道口,叫心肝脾肺肠胃呼啦啦地流到泥巴地。

苏青瑶催眠般默念着“不要怕,不要怕”,好让自己忽略那暴雨般的枪响。她屏住呼吸,弯下腰,专注地为面前的伤者包扎伤口。这些人,或许今天包扎了伤口,每天就会死在枪弹、刺刀和毒气下,但至少他们又活过了一天。像这样,一天又一天地努力活下去,不知不觉就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