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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293)

作者: 木鬼衣 阅读记录

彼此一句接一句地倾诉,面腮残存的泪痕逐渐干涸。夜幕降临,霓虹灯接连亮起、闪烁,光斑穿过玻璃窗,金鱼般在屋内游动。话音则是水缸里的泡泡,越发稀疏。直至说完的那刻,她们久久凝望对方。不知是谁先笑了,扑哧一笑,另一个扑过去,抱住对方,肉贴肉、骨贴骨,双双倒进软床。

“瑶瑶,我很想你。”昏暗中,谭碧呢喃。

她伏在她的肩头,温热的脸蛋与她紧紧偎贴。

苏青瑶搂住谭碧的脖子,喟叹:“我也是……”

久别重逢,晚饭自然要出去吃。谭碧打电话叫出租车,去罗威饭店。路上,谭碧问她,这次回上海,是预备长住,还是单纯回来看看。苏青瑶说不久住,她拿到了香港大学的聘书,得在九月开学前赴港就任。

苏青瑶在谭碧家住了小半月,渐渐找回在上海生活的步调。长旗袍与手推波都不再流行,她接受不了夸张的烫发,只去裁缝店改短旗袍,毫不在乎自己大小不一的脚会暴露在外。

苏青瑶本打算先去见小阿七,再去打听父亲一家的下落。但这天,她收到《申报》编辑部寄来的稿费,去银行兑钱时,在柜台前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似乎是她的继母。算起来将近十年没见了,苏青瑶第一眼看到,没敢认。那女人取完钱,走向大门。苏青瑶加快脚步,跟上,看清了她的脸。是她,只是老了太多。昔日涂红唇、着洋裙,留洋归来的女学士,究竟何时变为了满面皱纹的老妇?苏青瑶想着,一惊。

思索间,那女人步履匆匆地离开银行,要去搭电车。

苏青瑶快步追出去,叫住她:“阿姨,等等,阿姨!”

那女人回头看到苏青瑶,双眸骤然睁大。

随继母回家,她递上一杯香片茶。

苏青瑶两手接过,轻声问:“爹呢?在上课?”

女人嗓音干哑道:“他还在睡……他,他……”

她告诉苏青瑶,八一三上海开战后,交大校园被日军侵占,他们原先的家也待不下去了,只得随学校搬入法租界。后来交大被汪精卫政府接管,许多师生不愿合作,愤而离开上海,前往重庆九龙坡分校。

苏荣明理应要去重庆,也早该去,因为分校刚建立,就设立了电机系的班级。可他怕枪炮,怕日本人,宁肯受伪政府管辖,也不愿冒风险内迁。于是教员内传起闲话,指责他是毫无骨气的卖国贼。加之他执教多年,并无多少学术成果,系主任便找他谈话,希望他休一个短假。苏荣明自觉受了极大的侮辱,一气之下,竟提交了辞呈。

谈话间,走廊深处响起黏腻的咳嗽声,“啃啃啃,啃啃……”。继母说一声抱歉,起身去卧房。客厅逼仄,墙面发灰,衬得家具更是老旧。苏青瑶独坐其中,望见剥落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神龛,神龛内端坐一尊玉观音塑像,肩头落满灰尘。她望着,突然感觉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直往上钻。她想起来了,九一八事变后,她和徐志怀从杭州搬来上海,回父亲家时,见到的便是这尊观音像。

时光就在两次对望的间隙里,无声无息地失踪了。

恰在此时,继母回来。

苏青瑶收回目光,低声问:“他这是……病了?”

继母长吁:“病了都快三年了,医生说,可能熬不过今年。”

苏青瑶不言。

继母短叹,续上先前没说完的话,继续讲:“离职本来也没什么,再找一份工作就是,可你爹偏听了什么朋友的话,投资做汽车厂,这才——!早知道,就该让他去中学找一份教职,混混日子。出了这事,你弟弟大学读了两年,就退学去银行当职员了,现在全家就指望着他那一份薪水活。要不是徐先生时不时寄钱来接济一下,你爹的命早就……”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探身问苏青瑶:“对了,你跟徐先生还有联系吗?”

没料到会听见徐志怀的名字,苏青瑶呆了半晌,方才悄声道:“没,没有……”

“我们也快一年没收到他的信了,”女人叹息。“上回来信,他还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

苏青瑶听闻,心一紧。

第一百七十五章 重逢之前

继母并未瞧出她的异样,接着问:“所以你这些年到底去哪里了?怎么不给家里写信?”

“我有寄信给你们,”苏青瑶嘴唇干涩地说。“写的旧地址……可能邮递员送丢了。”

继母听闻,抽出手帕擤擤鼻子,不吭声。

也许他们曾经收到……但被她的父亲扔掉……

苏青瑶静了半晌,又说:“开战前,我也给你们写过信。”

“你不要怪你父亲。”女人嗫嚅。“毕竟你当年做出了那种事……要不是政府里一位姓于的先生帮忙把事情压下了,这传出去,他简直没法做人!他的名誉,他的工作。还有你弟弟,他还在读书,万一被学校里的人知道……”讲到这里,她攥紧手帕,缓了口气说。“算了,都过去了。你现在住在哪里?要不搬回家来,多个人多个照应。”

她这话说得苏青瑶像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幸得仁慈的教皇的赦免,只等掏钱买完赎罪券,就可以上天国了。

苏青瑶不免心灰意冷。

“不麻烦你们了,我现在和朋友住在一起。”她侧过头。

继母遇了冷脸,不安地举起手帕,擦擦额头,又说:“对了,你爹醒了,要不要去看看?”

苏青瑶微微叹息,说好。

她跟着继母走进房间,停在门关,见半透光的粗布窗帘上,摇晃着立起一个消瘦的人影,被继母斜插在空旷的床榻。苏青瑶心悬悬地穿过暗影,来到他跟前,这下看得更清楚了,老人佝偻着,层层皱纹下,几乎瞧不出从前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