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情(30)
于锦铭站在她身后,默默等。
最终,苏青瑶选出一条金盏黄的真丝领带。较之他交予她的,这条颜色更亮,没多少花纹,张扬却清爽。于锦铭接过,往脖子上套,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一眼看去像个恶作剧。
“我来吧。”苏青瑶看不过,走到他面前。
在那短短几步,苏青瑶其实在怀疑于锦铭在存心骗她。
因为他与贺常君住,出门不自己打领带,难道两个大男人面对面互相系?但以他的身份,家中必然是有佣人,说不准出门都是佣人在收拾,就跟徐志怀出门,她要帮忙拧袖扣一样。
所以苏青瑶吃不准其中真假。
待她踮起脚,解开领结,将两段重新束到到他脖颈时,于锦铭弯着腰,突然在她耳边说:“我记得我们刚认识,就说要直呼对方姓名,怎么都到现在都还先生小姐的,真怪。”
苏青瑶浅笑:“叫于先生来得尊重些。”
“假如我不想要你这么尊重呢?”于锦铭笑着瞧她,口中好似含着一颗糖。“青瑶?”
他的笑颜带点孩子气,恣意又任性的味道。
苏青瑶眼神战栗地望向他,指腹捏着领带自上而下抚过。
她轻轻咬牙,不愿越过那条湍急的河流。“还是叫于先生好 …… 您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但我还是想称呼你为于先生。”
于锦铭薄唇抿作一条直线,喉结咽了咽,说:“好,苏小姐。”
苏青瑶猜自己是将他惹恼了。
她付完账,喜忧参半地坐上车,回纸作店附近。于锦铭执意要送她进另一辆轿车,看着她走,可开车兜了两圈,都没找到送她来的司机。
街道上的人骤然少了许多,也不见电车的影子,寒风紧凑地刮。马路边有一名配枪的巡警在执勤,于锦铭开车过去,询问情况。那警察见两人,脸色微变。
“没什么事快回家!吴淞路有一群日本人在砸店铺,少说也有七八百人!”巡警道。
苏青瑶听后,脑子轰的一下,蒙了。
她想起今早徐志怀出门前,说要到吴淞路办事。
于锦铭神色紧绷,急忙打转方向盘,沉声道:“我先送你回家。”
他踩下油门,一路朝法租界的方向飞驰,车里谁也不说话。
风迎着车头小刀似的刮,太阳直直照下来,眼前的路像在烧。
苏青瑶坐在副座,两手捏着包装袋,指尖泛白。她没法想离开徐志怀的日子,至少现在没办法想,她已经嫁给了他,那他便是她毕生赖以谋生的手段,他要是死了,那她 …… 砰、砰、砰!心在乱跳。
前几天是有听说,一个日本和尚死了。但上海每逢冬天就要死人,算不得大事,街头甚至有专门的收尸队,开着收尸车,日夜处理马路上冻死的乞丐。
太突然了,谁都没料到的事。
车逼近法租界,路上人流渐多,也没有持枪的巡警,同往常无差。
于锦铭回忆着苏青瑶给电话号码时附带的住址,开到巨籁达路的别墅前。
他本打算将人送到就折返,但苏青瑶怕他回去的路上出事,堵着他的车不肯放,非要他先进自己家避一避,等天黑,游行散了,再回去。
她话说得颠三倒四,于锦铭觉得她状态不对,不放心,只得先随她进家门。
小阿七见苏青瑶急匆匆闯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步伐矫健的年轻男人,正要上前去问,却被苏青瑶劈头盖脸一句“先生呢?回来没!”吓到了。
“什么?先生、先生怎么会回来?他不是到晚上才——”小阿七立在原处,磕磕巴巴。
“司机呢!吴妈!司机回来没!”苏青瑶撇过头,脸色惨白,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回来了叫他开车去找先生!”
于锦铭皱眉,几步上前,从身后搂住她的肩。
苏青瑶反过来推他,使了浑身的力,失魂一般,眼珠子黑得骇人。“你放开!他不能死!”
徐志怀要是死了,她就成了寡妇,一个没有孩子的寡妇,跛着脚,娘家家道中落,还怀揣丰厚的遗产。在这个凶恶的世道下,想骗她、害她的人,比蜂蜜罐里的蚂蚁还要多!这些人里甚至包括她的亲生父亲。
于锦铭揽住她的腰,抱起来,把人摁到沙发。
苏青瑶不停掰他的手,挣扎着,声音发抖地叫于锦铭放开。
她必须把徐志怀找回来 ……
“你先坐下!大不了我去找。”他道。
苏青瑶愣愣望着他的脸,紧张的神经稍稍松弛。
她嘴唇动几下,出不了声,眼睛眨了下,竟无声地落下泪来。
于锦铭叹息,俯身拥住她。“别怕,别怕,没事的 …… 实在不行,我替你去找他。”
她靠在他的臂弯,好像被抽筋剥骨,身子在他的怀抱里软下来。
不知哭了多久,玄关忽而传来几声呼喊。
“青瑶!青瑶!”
苏青瑶抬头,鞋也未来得及穿好,便脱开面前男人的怀抱,背对他,跌跌撞撞跑向门口的人影。
跑太急,纤弱的身影一颠一颤地扑向玄关的男子,急切地握住他的手,嗓子眼发出几声捉摸不透心情的哽咽,既喜又悲。那男人俯身环住她的腰,在耳畔低语,又托起她的脸,吻去两腮的泪痕。
于锦铭看着,眼皮轻轻一跳,背起手站在原处。
苏青瑶见到徐志怀还活着,惶惶不安的心骤然安稳,很快便止住哽咽。
她抹去面上的泪痕,也挣开丈夫的怀抱,掌心推开他悬在半空的手臂,半天不作声。
徐志怀抚了几下她的后背,抬起头,望见屋内笔挺站着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