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情(310)
不知出神多久,雾中冷不然响起两声鸣笛,接着,一个修长的人影拨开逐渐融化的雾气,脚步轻快地走近了。苏青瑶知道是他来,披上一件薄围巾下楼。香港的天,说亮就亮,当她走到一楼,推门,迎面是朦胧的金光。
徐志怀站在草坪等她。
“拿破仑,拿破仑,”苏青瑶小跑到徐志怀跟前,连声唤着,从箱子里抱出拿破仑,啾啾啾得亲它的小脸,嗓音尖嫩地嘀咕。“有没有想妈妈呀?妈妈好想宝宝,快让妈妈亲亲。”
徐志怀被她肉麻得受不了,不由地晃了晃头。
他右臂绕到苏青瑶身后,半悬着,护她走到树荫处,继而取下披肩,铺在草地。苏青瑶缓缓坐在披肩上,抱婴儿那般,将拿破仑搂在怀中,捏捏粉爪子、揉揉小脸蛋,再啵啵啵得亲它的额头,一直亲到嘴角沾上猫毛。徐志怀则坐在她身旁的草地,看着她和她的猫。日头上来,愈发浓郁的泥金拓印出凌乱的树影,在眼前摇动。
“别动。”徐志怀说着,小臂撑着草坪,朝她的方向斜卧。
苏青瑶转头望去,目光正对上他伸来的手指,小指弯曲,指甲勾住她唇角迎风飘舞的细毛,一抬,随意撩了去。
两人坐的并不靠近,他这样卧倒下来,凝望的眼睛就悬在手肘边。
“你脸色不大好,怎么了?”徐志怀问。“昨晚没睡好?”
“有一点。”苏青瑶垂眸,勉强笑笑。
“我去叫大夫。”说着,他就要起来。
“不用,我没事的,”苏青瑶赶忙制止。
说罢,她顿了一顿,继而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谭碧来信的事告诉他。
徐志怀一字一句地听完,不言。
大雾后的草坪,仍有一些潮湿,他们坐在上面,任由露水浸染轻衫,留下一条条暗色的水痕。
幽微的寒意。
“从之现在人还在重庆,我上周刚给他发过电报,”再开口,徐志怀的语气沉重不少。“沈从之,还记得吗?长得一脸老好人相的。”
苏青瑶颔首:“记得。”
“我叫他抓紧时间坐飞机来香港,被他拒绝了。”
“为什么?”
“娘额错逼,因为他脑子不灵清,搞七廿三。”
苏青瑶太久没听他用乡音骂人,眼下猛得听见,忍不住吃吃发笑。
她两手捂住拿破仑的耳朵,捧着它的小脸道:“宝宝乖,我们不听他说脏话。”
“这算什么脏话,我是恨铁不成钢。”徐志怀挑眉。“沈从之这人就是笨,该清楚的时候不清楚,不该清楚的时候瞎清楚。”
“沈先生是脾气好,不跟你计较。”苏青瑶抱起拿破仑,“哪有你这样,天天说别人笨的,换成其他人,早和你急眼了。”
徐志怀轻轻一笑,“他替你训我,你替他训我。”
“我说的是实话。”苏青瑶俯身,面颊蹭着猫儿柔软的三色皮毛。
“嗯,我知道。”徐志怀轻声感叹。“你是对的。”
苏青瑶喉咙里闷闷得应一声,脸更低。兴许是挨得太紧,拿破仑后腿踢蹬,喵喵大叫着抗议,叫声尾音圆润,真跟叫妈妈似的。苏青瑶赶忙松手,拿破仑趁机从她怀中跃下,屁股一扭,侧躺在草坪,悠哉悠哉地舔起毛。
徐志怀也想摸摸它,手刚递过去,就立刻被拿破仑抬爪子警告。
一双绿眼睛威逼着,令他讪讪收回手。
“你老这样,”苏青瑶埋怨,“也不管它愿不愿意,就上手摸。”
“饶了我吧……我慢慢改,一定改。”他无奈地笑一笑,又温声同她道:“话说,你要不给谭小姐回封信,叫她来香港……万一战事再起,又不知要乱多少年。”
苏青瑶听了这话,牙关微微一紧。
许久,她叹息:“好,我问问她。”
这封信删删改改好几日,方才寄出。不光是力劝谭碧来香港,还与她说了在香港与徐志怀重逢的事。寄出信,就像切断风筝的线,任由它在山海飘荡,谁也不知它何时才能归来。苏青瑶静静地等待,日复一日。养病的生活总是枯燥,打针、吃药,精神稍微好一些,就得抓紧时间工作。
徐志怀常来看她,彼此相对坐着,聊一些闲话,又因为这些没意义的闲话笑个半天。他几乎是每天来,偶尔有事情,会隔一天来。一次,他三天没来,苏青瑶就忍不住想:他好像很久没来了。
等到谭碧的回信,是在半月后。
彼时,苏青瑶肺部的阴影淡去大半,可以出院,改为居家静养。她付清医药费,搬到太平山山腰的一间小公寓。一室一卫一厨,每个房间都不大,相对的,价格低廉,而且离香港大学颇近,方便上下班。苏青瑶最喜爱的,是它外拓出去的阳台,正对满山绿树,树下盘踞着灰白的怪石,东一块、西一块,零零散散,如中国画里的留白。
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读到的却是谭碧的拒绝。
她说,她将半生的积蓄都投在了这家舞厅,手下十几号姑娘还指望着工钱养活家里,她不能一走了之。况且,躲去香港,不过是异乡异客,她躲了这么些年,实在受够了!如果真打起来,真要死,她也要死在黄浦江。
苏青瑶读到这里,放下信,真想找根烟抽。
十余年飘零,国不成国,家不成家。
兴亡百姓苦。
她跛着一只脚,在屋内徘徊,重新落座。
往下读,见在信的末尾,谭碧写:“瑶瑶,你走后,于少来拜访过我。他没久坐,就有急事回了军部。他说,等他去南京办完事,希望我能和他一起去东北,安葬常君。有他照顾,就算真的开战,我也能保全自己,不必为我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