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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41)

作者: 木鬼衣 阅读记录

徐志怀放开她的手,冷不然觉出些可笑。

不过是个仗父亲名号,来上海寻乐子的纨绔,他怕什么?

少顷,主持捐赠的人出来,五十岁上下,仪态极稳。

徐志怀挑眉,认出这位是青帮的人,且是杜老板的左右手,心下了然。

若说除了百姓,谁最不想上海沦亡,必然是盘踞在此的地头蛇。政府可以搬,商人可以跑,他们几百号人,可难走。

那人慷慨陈词一番,念了蔡军长的“告官兵同志书”,誓与保卫上海的国民军共存亡的姿态。紧跟着,他目光转到徐志怀身上,和善一笑,说了一通恭维的场面话后,道,等看完戏,到捐赠环节,请徐先生首个捐款,往后的人,务必以他的捐赠数额为基准。

倘如是于锦铭说这话,无人会理睬,但杜先生的面子,人人都要给。

徐志怀冷笑,心道,一不留神,居然被个公子哥架到火上烤。

出钱无所谓,他卖得起这个面子,金额他也有数,捐少他自己难堪,捐多让前辈们难堪,故而来之前就已计划好。

不过——呵,他许多年没与人结梁子,偶尔寻点刺激也不错。

苏青瑶心不在此,坐在丈夫身侧,宛如粘在苍蝇贴上的小虫,淡青色的翅膀嗡嗡振动,想走不敢走。

她反复猜着于锦铭的口型,疑心他并非是在对她说话,但又无端觉得是真,他叫她跟他走。乱糟糟的心绪里,她又想起谭碧先前那一番话,翻来覆去地思量,快要咀嚼出她说这话时身上的甜香 ……” 不知犹豫多久,逐渐的,苏青瑶的心里只剩下谭碧的劝诫——良会难逢,不去,她将后悔终身!

苏青瑶心一横,假借解手,要离开。徐志怀握着她的手腕,说马上开戏,早些回来。苏青瑶满口答应,但她清楚,开戏之前,她回不来了。

她问侍从要来一盏煤油灯,朝于锦铭离开的方向去。

拨开拿道厚呢窗帘,钻出去,到露台,没有人。苏青瑶回首望,是不绝的喧笑声,涛涛如海,而前方,空荡的露台连接绵长的台阶,银月一弯,照得阶梯霜白。

苏青瑶擎着煤油灯,走下阶梯,是公馆的花园。一条幽深的花园小道,铺陈石板,窄道两侧掩映着凋敝的灌木。天黑且冷,唯手上亮着一点的光,照着她羊脂玉般的脸。

身后,几净的玻璃窗内,帷幔之后,戏台之上,笙萧管笛齐鸣,呜呜奏响第一个曲调。

靡靡之音里,闺门旦挽袖折腰,唱起牡丹亭的警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苏青瑶停下脚步,听着,寒风迎面,四肢冻得发抖,心口却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涌上来,热热地灼着嗓子眼。

笛音一转,高了,旦角儿也转,娇了,风转了又转,她手上的煤油灯扑闪扑闪。

戏接着唱——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突然间,有一种强大且可怖的力量统治了她,从心口到喉咙再到四肢,紧紧地传递开。耳畔,昆曲的腔调一下远,一下近,森森细细,千万个在戏文里死去的女人的魂,从夜的阴影里袅袅地立起来、笑起来,欢快而自在地告诉她,这世上不仅有宋江怒杀阎婆惜一出戏,还有红拂夜奔、倩女离魂,杜丽娘死而复生。

苏青瑶觉得自己简直像吃醉了酒,摇摇摆摆,一身曳地的旗袍,在风中浮动着,煤油灯的火好似活了过来,隔着玻璃罩,反复舔舐她的手背,仿佛要将纸画的她一把火点燃,烧成灰烬。

就在这时,遥遥的,她看见于锦铭走来。

第二十二章 春冻 (下)

“苏小姐,”他的轮廓逐渐清晰,怕惊动她般,止步于一米外。

苏青瑶退后半步,与他对视:“于先生请我丈夫第一个捐款,是故意要使绊子?”嗓子眼里卡着一口粘痰,说出来的话,又涩又干。

于锦铭没料到她说这话,哑然片刻,双眸深深望着她的神情,顽皮一笑,轻快道:“是啊。徐志怀上回那样折损我,我要是忍了这口气,不成了乌龟王八蛋?反正钱筹来也是买物资捐前线,我是在为国家做善事。”

他说完,接着问:“苏小姐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种小事?”

“不。”

“那是为了什么?”

月光照得一地惨白,她无所遁形,一举一动,落在他的眼里,如同暗青的小虫溺毙在热腾腾的糖浆。

苏青瑶问:“于先生,你只是为了募捐,才打电话过来的吗?”

于锦铭睫羽微颤,答:“苏小姐,这我不敢说。”

“那什么敢说?”她问。

“苏小姐,我本不想拨这通电话,更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搅您。”于锦铭看着眼前人,缓缓迈出一步、两步、三步,站定,彼此间留下一个小臂的长度。“但有一天的清晨,窗外起了大雾,雾里响过枪声,我从梦中惊醒,看向窗外……彼时我已有熟人命丧前线,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我心知局势恶化,大祸将至,沮丧到极点……就在那一刻,我想,假如上回与你见面,是此生最后一次,我将抱憾终身。”

苏青瑶默默听完,不言。

手中的提灯快要烧尽煤油,火光扭曲地跃动。

于锦铭的心一如她紧握着的提灯的火,不知何时就要熄灭,于是发狂地燃烧。

“上回的事,对不起,与徐先生闹得很不愉快。”他道。“让你为难了吧……如若你不想,我战事结束后便离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