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情(70)
他正靠在走廊墙壁抽烟。贺常君找去,二人默不作声地下楼。日头斜斜地照在地上,人影被拉得细长,晚风袭来,行道两侧的梧桐叶哗哗直响,一阵躁动。
于锦铭止步,忽而道:“常君,她好像没那么讨厌他。”
“谁?”
“徐志怀,她丈夫。”于锦铭说。
将夜,暮色照入他琥珀色的瞳仁,眼中似有水雾,霞光映照,恍惚有几粒金屑在眼眶摇晃。
“我有点……害怕,说不上来,就是,害怕。”于锦铭酸涩道。“你说,她要是根本不爱我,该怎么办。”
他不曾吃苦,知道战争却尚未亲临战争,爱情于当下的他而言,便是最为真实与深切的事。
贺常君真想告诉他——你纯粹是以往的日子过得太顺,才有功夫在这儿唉声叹气。
可又瞧他为爱情愁苦,很是可怜的模样,临到嘴边的话堵在喉咙,说不出口。
“锦铭,趁早收手,”贺常君叹息,“你太年轻,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爱。”
“讲实话,我特讨厌这种实用派的腔调。一见钟情不算爱,悸动不算爱,对年长的不算,对年少的也不算,富人对穷人不算,穷人对富人更不算。那究竟什么才算!非要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从头到尾,一点错不沾吗?”于锦铭扔掉燃烧殆尽的香烟,狠狠踩一脚。“你问我喜欢谁,我想都不想就会说是她。如果否认这种感觉,去找所谓更合适的人,那就是虚伪,是背叛我自己,是彻头彻尾的懦夫!”
“锦铭……”
“贺常君,我于锦铭这辈子要么娶到她,要么终身不婚——你知道我的个性,我从不说谎。”
痴儿。
贺常君哀叹。
他长吁一口气,无力再劝,手指指车门,示意于锦铭先带他回家,少在街上争。
于锦铭沉默片刻,顺从地坐上汽车,载友人回到两人合租的公寓。
进屋,贺常君摸黑去开灯,啪嗒一响,昏暗的公寓亮堂几分。于锦铭脱了外套,臂弯搭着西服,看贺常君的背影,略有些尴尬,觉得自己莫名对朋友发了一通脾气。他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说的好听,是为人直率,勇于任事,难听,就是感情用事,我行我素。
“锦铭,苏小姐的事,你要是铁了心一条路走到黑,我不拦你。”贺常君晓得他为难,主动搬来一张西洋靠椅,又指了指。“不但不拦,伯父那边,我也替你瞒住,直到你做好万全打算,能把人三书六聘娶回家的那天。”
于锦铭眼睛亮了亮,老实坐到椅子上。“当真?”
“当真。”贺常君点头,话锋一转,道。“但你要同我约法三章。”
“别说三条,十条都行。”于锦铭答应得爽快。
贺常君胳膊肘撑着扶手椅的靠背,一字一句思索着说:“头一条,苏小姐究竟是走是留,要不要同你当夫妻,全凭她自己,你不许搞出在上海滩强抢人妻的戏码。”
“这不用你说。”
“第二,善始善终。你主动招惹的她,你要负起责任。”贺常君比了个手势。“锦铭,牢牢记住你刚才对我说的话,切勿令此事沦为一场始乱之、终弃之的丑闻——你给我写张交通银行的汇票,万一哪天,你变心了,我会把这笔钱转交给苏小姐。”
“好,我现在就写,”于锦铭跳起来,几步窜到书屋取票据簿和钢笔。
折回来,他边低头写,边自言自语:“签一万银元够不够?似乎少了点,要不签五万,好像五万也不多……”
贺常君心道,自己门诊收费才两元二角,从早忙到晚,每月最多挣四百。
这样一比,他牙痒痒地又想骂于锦铭公子哥。
“七千,七千银元足够,你签个万上去,我保不准哪天就私吞了。”贺常君赶忙抢了他手上的汇票,手一提靠椅。
于锦铭耸肩,两手插兜,重新坐回去。
“然后第三条——”贺常君接着说,“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动枪。对徐先生客气点,上海滩不是军方的天下。配枪塞枪套里塞好了,禁止动枪,禁止闹出人命。”
“那动刀行不?我刺刀用得也不错。”于锦铭打趣。
贺常君背手,无奈地看向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于锦铭自讨没趣,抿唇思考了会儿第三条,勉强答:“行。”
见他答应,贺常君松了口气。他拍拍对方的后背,说请客,叫他穿回外衣,自己去放了医疗箱,而后一同出门用夜饭。
两人沿街跑了好几家馆子,才坐下。由于是贺常君请客,于锦铭特意选了家合算的饭馆。贺常君又好气又好笑,觉得他是被自己教训了一通,搁这儿卖乖呢。
他俩各要一壶温酒,就着炸豌豆喝了几杯,继而端来一盘肉菜,唏哩呼噜吃光,又继续喝酒闲聊。上海本帮菜对两个北方人而言过腻,跑堂来收盘子时,贺常君特意交代下头几盘少放糖,然而没用,连肉馅的汤包也一股甜味。
于锦铭酒量浅,半壶微甘的苦酒下肚,人便驼着背,松松垮垮地坐在长板凳,右手专注地转着酒杯玩。
“对了,你先前说要给苏小姐送个礼物。”贺常君夹菜。“选好没?”
于锦铭羞赧地笑:“还没,感觉都不够好。”
“从没见过你这模样。”贺常君也笑,是苦笑。“偏生是位人妻。”
“我也没想到。”似有一根针在心上绵密地戳,于锦铭垂着脸,呢喃。
他把玩着杯盏,头顶悬浮着的晕黄的散光透进黯黯的黄酒,手腕一偏斜,掌心大小的陶杯里便荡漾出潋滟的水光,端正过来,缕缕明漪随之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