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缓缓起身,“不过在此之前,我得给你一点教训。”
祭台旁盘膝坐着两个术士模样的人。
季正被掰开了四肢平躺在密室的中央,和他的境况截然相反,他的双手双脚都钉上了拇指大的铁钉,近乎是钉死在台子上的,宛如乡间待宰杀的田鳝。
裸露在外的手腕,鲜血蜿蜒过冰冷的祭台,一直淌入地面。
阿季……
他的瞳孔映着满地的血红,试图拖着沉重的铁链爬向对方。
“你们还是太不知道轻重了,不让你亲眼见一见,恐怕不会明白忤逆我的下场。”
女人将手中的匕首挽了个轻巧的花,极尽徐缓地拿指腹拂过刀刃,柔声无奈,“别怨我,这也是怕你今后又生了要逃跑的心思,抓起来太麻烦,只好一劳永逸咯。”
“看好了。”
她在少年目眦欲裂地注视下眯眼笑,“这就是‘取眼’的全过程。”
不要……
他在心里想。
不要……
术士们得其一声令下,迅速翻手结印,密密麻麻的符咒彷如蛛网,从四面八方围合,爬上祭台中间的那具身体,像过境的蝗虫,将对方吞没其中。
四周的光顷刻明灭不定。
而季尚且醒着。
他目光瞧着居然无比清明,既没有闭眼,也没有破口大骂,面色平静地见那女人走到跟前。
每一个岐山人仅能提炼出一只“眼睛”。
需要在将全身的灵力逼入头部的刹那,摘下整颗眼球,才算术成。
她动作轻巧而熟练地划开了他的眼尾,鲜血顷刻流了出来。
“阿季!——”
他朝前伸出手去。
与此同时。
台上的少年转过视线,隔着森冷的刀刃,他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他的眼神,一如往常站在村中听大言不惭的胖子满嘴跑马时的样子,无奈而悠远,无奈里还带着一点抱歉的愧意。
奚莫名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刀俎下的阿季冲他似是而非地一笑,钉着的掌心手指倏地并拢。
像往常无数次救他于危难中一样,将他连同那沉重的铁链一齐拎了起来,径自砸开了头顶的房檐,扔出屋外。
“哐当”一声巨响,伴随着碎瓦断木,他被抛掷半空。
正当奚成功脱困的一瞬,暴虐的强光陡然大炽,堪堪从他刚离开的那间密室发出来。
阿季整具躯体都亮起了滚热的金光,女人警铃大作,几个术士施法欲遁走却已经迟了。
“怎么回事?”
“跑啊,快跑!”
他没来得及回头,爆炸的气流将他又一次推到了更远的地方。
奚至此才看到这片新牢房的全貌,冲天而起的大火浪头一般顷刻将整排屋舍尽数吞没,地动山摇,震耳欲聋。
嗡嗡的鸣叫自耳朵里蔓延开——
原来他口中的那个底牌是指的这个……
少年未及摔落在地,半途便一个怀抱用力接住,他满头满脸的血登时糊在了对方绣纹精细的锦缎上。
那人飞快打量过他的伤势,往他口中塞了一粒冰凉的药丸,作势便要再往起火的房舍跑去。
然而下一波爆炸接踵而至,她不得不掩着头脸,于滚烫的热流前刹住脚。
四溅的碎石裹挟着燃烧的火焰铺天盖地砸下,仿若经历了一场天火流星,别说是活人,残垣断壁也未必能留下。
她简直睁不开眼,连忙跑回来背对着火光将他护在怀里。
目之所及的苍穹被晕染出橙红的颜色,浓烟滚滚,一直升上了雾蒙蒙的天。
不管阿季一开始的计划是什么,奚总感觉他最终都达到了目的。
手刃了害死兄长的仇人,炸死了囚牢中深陷炼狱的同族,这条命很值了,纵使死无全尸想必也没有关系。
奚甚至觉得,或许他从头到尾都是这样打算的。
就没想过要活着回来。
只不知听见那些一起长大的情谊,他会在心中作何感想?
如今却也无从得知了。
无论如何,“猎人”城郊的据点夷为了平地,今后对大家的威胁会更小一些。
按照那个女人的说法,她若不死,大概迟早能找上门来。
自从回到村子,奚便沉默着一言不发。
他目光呆滞地任凭母亲上药、包扎,跟谁也不讲话。
少年在真正长大成人之前,率先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是表面安宁祥和的小山村无法遮盖的残酷绝望。
他坐在季家院外的大树上,看明月爬上枝头,遥远的空山虫鸣鸟叫,清辉漏在他迷茫的脸颊。有那么一瞬,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
突然,身侧的枝丫轻轻往下沉了一沉。
他神情茫然且空洞地转过眼。
那人并不看他,兀自清了清嗓,像怕气氛尴尬似的,将手中的排箫沉默又安静地放在唇边。
迎着孤零零的月光,萧声幽咽凄婉,悲切苍凉,曲子里仿佛卷了细碎的灵气,怆然沉寂,能安抚一切不平与百感交集。
他的心跟着空灵的旋律安静下来,忍不住闭上眼,由冰凉的月影洒落满身。
柔软的小调低吟高唱,与吹来的夜风交错缠绵,亘古不散地飘进山林之间。
一曲终了,她把排箫搁在腿上,“白天在村里随便听来的,你娘说,你小时候不高兴了,一定要人吹小曲儿才能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