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道追求凝神静心,唯有在这个过程中,才能把纷繁的思绪镇压下去。
他每日雷打不动地吐纳、练剑、反思己身,做得一丝不苟,一样不落,想借剑意转移天怨的侵蚀。
某一日,明夷摇着扇子偶然路过,正好撞见青年自发而为的日课清修,他面上不露声色地悄悄一讶——
这小子的修行法门竟颇为正统,一点不像野路子,倒像哪家大门派教出来的正经修士。
他原地驻足,忽然若有所思地想了许久。
“大哥,大哥!”
在那之后没几天,小荣一脸兴奋地推开他房门,“明老板说要教我们修炼——不是邪门功法,是当今仙门里教的那种!”
“哇,我们能成仙了!听说仙人们的寿命很长的!”
明夷不知抽的哪门子疯。
奚不甚在意,他愿意教自己就跟着学,不教亦无妨,倒是小荣对此展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比谁都积极。
平常不外出的日子,三人就在院中从最基础的开始练起。
奚的基本功之扎实高下立判,俨然非一朝一夕而成,有时候见他掐诀的手势,明夷也忍不住问:“诶,你们仨不是在地底下睡了几千年吗?这谁教给你。”
他懒得回应。
反正他一向对他爱答不理的。
奚是从前跟着人修行过,小荣在修炼上的天赋却很快突显出来,连明老板都得吝啬地一点头,说她根骨不错。
那日适逢十六月圆夜,三个人坐在院中晒月亮。
“大哥,我都想好了。”
小荣在石桌上晃荡着腿,眸色坚定,满是希望,“我们一起修炼,一起长生不老,好不好?”
“等你替明老板办完了事,我们各自也有修为在身了,要逃离这儿肯定不成问题。他轻易威胁不了你,届时大家一起离开南岳,去别处生活,怎么样?”
奚微微一愣。
他只忙着东奔西跑,没怎么和他们说起过自己的顾虑,想不到妹妹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更没想到她能计划得那么远。
难怪她在修行上那么有干劲。
“哥。”
小荣一把勾着阿南的脖颈,“有事你别总是一个人扛着啊,我们都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有时候是能帮上你的,是吧小阿南!”
阿南随声附和。
小荣跃跃欲试地构想道:“三千年后的世界这么大,还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没去过呢,我们可以到处走走看看,说不定还能遇到其他刚苏醒的族人,可以保护他们,也可以和他们寻个安全的地方落脚深根。
“就我们三个人,一辈子不分开。”
阿南的“眼睛”派不上太大的用场,小荣比他强一些,但顶多只够自保而已。
他们若能有修为傍身,以后出门在外也能独当一面了。
奚听得心里五味杂陈,最后只倍感欣慰地伸出手,在两个人脑袋上轻轻一摁,少见地露出柔和:
“好,哥知道了。”
但小荣还是敏锐地发现,大哥脸上的笑容一日比一日淡了。
好像每次见他,他的神色都会比上一次更加冷峻,眼底深处像有什么她看不懂的东西,表情寡淡到几乎有些倦于生死。
也仅仅在他们两人面前才有所好转。
她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她不知道,那天同样是明夷将南岳的黑市收入囊中的日子。
里面就包括当年还没卖完的一仓库“眼睛”。
奚向他提出来要亲自毁掉,明老板自然悉听尊便,反正血契上规定了不许买卖,自己留着也没用。
当满屋子嘈杂的鸣叫被长锋一剑斩尽时,青年又一次听见了每一只“眼睛”临终前的声音。
听得清清楚楚,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逐一闪烁。
每句话,每张模糊的脸孔,每个或悲愤或痛苦的情绪。
“娘亲……我好疼……”
“你是谁?为什么还活着?”
“能不能替我给长白山的阿岚带一句话……”
“那些人都该死!不得好死!”
“我还能找我的尸体吗?”
“我叫沐,住在天山脚下,小石河畔的山村里……”
忽然间一句慢吞吞的嗓音落在他耳边。
“年轻人,多谢你。”
奚动作一僵。
那人萧索又满足地轻轻说道:“让我瞑目。”
他心脏猛地收紧,针扎似的发出细细密密的疼痛。
昏暗的室内一灯如豆,悬在头顶上随微风轻摇轻晃,于是满屋的光也跟着忽明忽暗。
不知过去多久,七嘴八舌的声音尘归尘土归土地消散在风中。
青年却依然矗立在原地。
他握着手中的剑,脚边堆满了一刀两断的“眼睛”,汇聚的大片鲜血炸开在他身下。
奚面无表情,而瞳孔一直怔忡地注视着地面。
原来是真的。
他心想。
原来那些“眼睛”,那些成为了“眼睛”的族人,通通都还活着,成百上千年的,困在不成人形的躯壳中。
奚从前只听长辈们说起“眼睛”,并未亲眼见过,这是第一次。
也是在此刻他才确定,自己能在斩杀同族的瞬间,听见他们最后的遗言。
母亲在临走之前怀揣着那样的期待,要他去看几百年,几千年后的世界。
那个世界在她的心中一定格外美好,格外灿烂,格外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