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案稗编(335)
若要尽意调查,还得想法子甩掉身边的监视者。
前头的队伍缓慢行进着,即将要到达他了。可就在这时,那个领队的士兵却莫名和前头人附耳说了些什么,然后径直走向队末——
似是冲着司若来的。
司若顿时紧张起来。
莫非,他的假身份出了什么岔子?不应该……他与那位太医的真徒弟年纪相仿,也恰好都姓司,而且他这一途,绝对没有叫从前认识自己的任何人经手过那份假荐书……
果然,那领队士兵在司若面前停下来了,上下打量他两眼:“你,是新来的?陈家康介绍过来的?”
司若拱手:“这位将军如何称呼,在下司寿……”他装得一副酸腐模样,战战兢兢道,“可是、可是出了什么岔子?陈大哥说……”
“不用啰嗦这么多!”领队士兵一挥手,“听说你还是什么太医的徒弟,第一次来,陈嘉康没和你说过规矩?!咱兄弟可是要保护你们的!”
司若一愣,随即明白这人确是来找茬的,但又不是因为怀疑他的身份,于是装作一副惶恐模样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双手奉上:“明白明白,是我愚钝……”
见他识相,领队士兵方心满意足地拿走那锭有些分量的银锭,大手一挥:“算你聪明。行了,跟着进去吧,机灵点,明白?!”
司若仍旧毕恭毕敬的样子,领了令牌,才跟着负责看管自己的士兵进入高墙。
就连城防军,都已贪腐成性。
……
他们走进高墙不久,队伍便停了下来。
似乎是领头的士兵不再带着他们往下走了。
那士兵将他们叫到跟前,随意指示了几个方向,然后说:“还是老规矩,东南西北都有,有烟的地方就是。”刚要走,他似乎想起这次多出来的,刚上供了一份的司若,“咳,你们大夫,跟着城防军走,记住,别落单,落单会死。不过分散一些,这次尽量快些把事儿做完,结束了事。”但他话里含含糊糊,依旧没说明白什么事。
说完,仿佛背后跟着什么似的,立刻往回走了。
周围的人已经来过不止一次,自然稔熟地分散开,不过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司若和他身边那个士兵,定在原地。
司若抬头望天,看那个领头士兵说的,“有烟的方向”。
他感到一丝古怪。
司若处过的尸首迄今不下百具,虽没怎么见过群尸,但他很清楚死了许多人的地方会是什么模样——就仿佛苍川一般,天永远是灰色的,不是因为死了人就永远会被阴云笼罩,而是尸首会引来吃腐肉的鹰和乌鸦,它们盘旋在云端,遮蔽云日,随时等待着一个可以饱餐一顿的机会。而吃惯了血肉的鸟,有时甚至会对活人下手,那些奄奄一息的、不知是死是活的人,也会成为他们的盘中餐。
用沈灼怀的话来说,这里一定会蔓延着一股死气,因为没有活下来的希望。
但是……这无患营里,太安静了。
安静得几乎不像是十不存一的死亡之地,甚至与外头都没有什么区别。
而天边……天边没有盘旋的乌鸦和秃鹫,只有那士兵口中所描述的,四处可见的冲天的黑烟。
……以及一股奇怪的,焚烧油脂的味道。
司若心中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这预感叫他背后发凉。
同时他意识到,在他停留原地,思考这一切的时候,本该作为引导者领着他去行动的士兵,也像一樽石像一样停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他根本不想动弹。
司若微微皱起眉头,决心还是先跟随士兵,去看看无患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道诡异的黑烟——又是因什么而起。
于是他上前半步,拍了拍那个士兵的肩:“这位小哥,我们还不走吗?”
那个士兵缓慢的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极其缓慢,仿佛是在确认什么,却没有回半句话,迈开步子就往其中一个方向去了。
司若赶紧跟上。
随着深入无患所,司若的疑虑越来越大——这里完全没有一个医所该有的样子,哪怕只是做做表面功夫。目之所及的地方都异常空旷静谧,不见其余士兵,也不见病人,更看不到烹煮过食物的痕迹——干干净净,仿佛一个空城。
他们要处的尸体呢?要帮忙医治的士兵呢?他们在那里?
那个士兵步子迈得很大,走的飞快,司若紧赶慢赶才赶上他。他很明显来过这里不止一次,穿街绕巷十分娴熟,径直往最近的黑烟处去。而随着他们离那烟雾越来越近,哪怕戴着帷帽,司若也愈发能闻到那种炙烤过皮肉的,干涸的血腥味。
司若终于想起来,他到底在哪里嗅到过这种味道——
在苍川。
这是尸体焚烧不尽的烟,腻得令人作呕。
突然,那个士兵停下了。
“终于到了。”司若听到他说——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声音,但因为此时此处,以及那声音里的一些快乐,它听起来分外诡异。
他们的确即将逼近一处黑烟。
司若也验证了自己的想法。
人,许多人,或者说许多尸首,被粗鲁地像是堆垃圾一般,堆叠成差不多一个半人高的小山丘,有些人面色青白,像是病重死去,但有些人却面色红润,眼睛圆睁,似乎很是惊恐,这些尸首的手脚……们,堆叠在一起,层层叠叠,已经几乎完全失去了人形,在冲天的大火中被迫焚烧着,那原本还能看清一些面目的黑洞洞的眼睛,在周围一把又一把柴火中,逐渐被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