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燕,江北雪(135)
“灵徽……”他仓皇地喊着她的名字,几乎是本能地揽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巨大的恐惧填满了整颗心,却又悄然将其吞噬,让他觉得空荡荡的,满心皆是无措。
她却挣扎着推开了他,全然不管自己已经虚弱到极致的身体。
“肮脏的鲜卑奴,不要再碰我一下。我不会饶恕他们,更不会饶恕你。慕容桢,我恨你!我诅咒你,此生此世所愿皆空,所念皆妄。”
所愿皆空,所念皆妄……
她真是被宠坏了,以为靠着一张利嘴就能将人伤得体无完肤,可惜,这一招对谁都不管用。不过是用刻毒的话掩饰自己的无能为力,对方毫发无损,自己尸横遍野。
不过是仗着自己喜欢她,愿意纵着他。
慕容桢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舍得转头离开,连多看她一眼,多安慰她一句都不肯。那时她该有多疼,心里会有多难受。
后来,再也没有后来了。
从仆妇口中日日听着她的消息,听她被救了过来只是再难有孕,听她情绪消沉却挣扎着喝药吃饭,后来听到她慢慢康复的消息……他原本是想去看看她的,可偏觉得轻易原谅了她,会将她养得太刁蛮,日后还会吃大亏的。
可惜,没有等到他自己想明白,她就逃离了,一人一骑,南归而去,怎么都追不到了。
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慕容桢都会梦到灵徽,梦到她用那双美丽又带了些雾霭朦胧的眼睛,哀怨地看着他。然后辗转反侧,再难入眠。
当有一日,当他坐在了灵徽平日里梳妆的铜镜前,看着她留下的钗环时,忽然痛苦难抑,终于知道了自己一直以来无法正视的到底是什么。
不过是可笑的男人的自尊罢了,那样爱她,却不敢把这份爱让她看到。怕从她口中听到,自己是个被她看不上的粗野的蛮夷罢了。
他以为自己无所畏惧,但在她这里,却始终是卑微的懦夫。
人总是在失去后,才能想清楚自己错过了什么。这一辈子唯一的柔情都想给她,可惜,她不肯给他这个机会。哪怕他想过弥补,将自己最心腹的人都派到她身边,由着她差遣,但还是得不到她的原谅。
她将那些人留在身边,用他们执行着自己的计划。他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她在建康遭遇的一切,心疼又愧疚,恨不得立时挥兵南下。赵缨不是她心中的英雄么,她那样心心念念着这个男人,为什么得不到他的一点点护佑,反而受尽了委屈。他有什么资格得到灵徽的倾慕,有什么值得她念念不忘。
甚至,甚至他还算计她……怎么舍得啊!
……
慕容桢打定了决心,要带灵徽回去,他绝不允许她再受半分委屈。即使怀了别人的孩子又如何,只当是他的澈儿又回来了,他会珍爱他们母子,再不重蹈当年的覆辙。
灵徽这些日子也不怎么排斥他,偶尔与他说说话,言语也平和,这让慕容桢看到了一丝希望。
“徽儿,你爱吃山核桃,我又剥了些,你多吃些对孩子也好。”慕容桢将剥好的核桃递到灵徽面前,核桃的皮没有剥干净,淡黄色丝丝缕缕的蜿蜒在乳白的果肉上,像是一道道疤痕。
灵徽微微皱了下眉,却浅笑着道了谢,一颗颗放入了口中。
以往她总挑剔,可是现在却平和又宽容,慕容桢并没有感受到喜悦,只觉得她的温和淡然像一只手,一点点推开他们的距离。
无爱无恨,客气疏离,这样的灵徽更让他绝望。
“我不大细心,没剥干净……徽儿,与我一起,你受委屈了。”当慕容桢叹息着说出这句话时,眼睛微微泛红。“我……今后不会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从头来过。徽儿,你当知我……舍不得你……”
灵徽幽幽看着慕容桢,带着一丝笑,轻语道:“我亲眼见过胡兵屠城,他们将刀高高举起来,一刀一个,不分男女老幼……人就像蚂蚁一样,到处乱爬,可就算躲到了街巷的深处,还是被堵住了活路,先是被割破了衣裳,拿了钱财,然后头也被割了,血往外喷,一直喷……”
“什么意思?”慕容桢一头雾水,不明白她的意思。
“这些人不是匈奴人,是你们鲜卑人啊!”她的语速不快,分明带了嘲讽,“慕容桢,你是当世英雄,我从不怀疑。过往我们之间的恩怨是非,经历了这么多,我已经看淡了,那些没什么重要的……”
“你我真正的隔阂,是这个世道造成的。你何必在我面前掩饰呢,冀北王野心极大,区区一个匈奴哪里在你们眼中。有朝一日若有机会,你们定然想铁蹄南下,一统天下是不是?到那时,你会和我谈什么情爱之事么?还是在你眼里我就只配做一个金丝雀,被你豢养在后宅中,不外面发生的一切。”
“我不想忠于那个狗屁皇帝,但我必须在意那些南地的百姓,我不能允许任何人再践踏我们的家园,杀戮我们的百姓。否则,我没有脸见我的阿父,毕竟这是他用生命守护的东西啊。”
“慕容桢,还不明白吗?你我之间,没有可能,你是冀北最锋利的剑,但我不会允许你刺入我汉人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