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燕,江北雪(207)
谢后神色依旧淡淡的,漫不经心地接过宫人递上来的茶, 漱了口,才缓声说:“先帝舍不得桓贵嫔, 故而遗诏命她殉葬。三日后陛下就要归葬陵寝,贵嫔今夜不上路, 误了时辰,先帝如何能瞑目。”
说到先帝, 皇后脸上掠过一丝悲伤, 但也只是刹那而已。
谢衍说得对,他的阿姊很适合这个宫廷。她将自己活成了一尊高贵的人偶,悲喜都没有痕迹,心事藏的比谁都深, 只有眼中对于权势的渴慕是真实的。
人殉已经废除了百年,再无人提起,不管是不是先帝的遗诏,都未免太过残忍。可是桓贵嫔的命运,早在桓家失势的那一日便已注定。
成王败寇,灵徽没有立场为她悲伤。可她还是觉得脊背发凉,兔死狐悲。
“桓贵嫔口中叫嚷着要见殿下,说是不见殿下,她绝不就死。”那宦者又说道。
谢后懒懒地睨了一眼:“那就去一趟吧,她这样又哭又闹的,实在不成体统。”说罢,又对灵徽道,“女君便随我一起去吧。”
她没有商量的口气,起身已去更衣。
灵徽应了声诺,准备硬着头皮跟随皇后,看看这宫闱中阴暗可怖的一面。
……
夜色浓浓地掩了下来,笼罩在杳长的宫道之上。宫人提着灯,昏昏黄黄的几点,照破无法探测的前路。
记得洛城的宫里也有这样一条路,叫做永巷,宫嫔皆住于两侧。高高的围墙,遮蔽着一切,只有窄窄一条天地,成了宫人一辈子都仰望不到的自由。
幽禁的夜里,不知哪里缥缈出几声悲音,听在耳中十分瘆人。想必是有人窥到了无望的前路,才在先帝新丧时,哭得这样悲切凄惨。
“我进宫时,不过十七岁。那年我阿父新丧,家中皆由二叔和五叔做主。我阿母带着我和幼弟,在这样的大家族里艰难度日,受尽排挤。”皇后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听在这样深浓的夜色里,显得有几分寂寥。
“当时朝廷刚刚南渡,皇帝急需依仗大族,却又不愿王家权势更甚,挑来挑去,看中的就是谢家。可是你也知道,世族重清名,尊贵更甚皇家。谢家部曲众多,产业无数,女郎谁愿意嫁入皇宫受委屈呢。”
“可我阿母却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侍奉天子,谁敢轻言祸福?’我明白她的意思,这入宫对于别的谢家贵女这或许不是好事,但对我而言却是难得的机会。我必须进宫给自己和会稽谢的长房挣个前程。”皇后叹息,但微微仰头的样子,却高贵又骄傲。
灵徽不明白她为何要同自己说这些,沉默地跟在她的步辇之侧,听得却很认真。
“宫门一入深似海,我进来后才知道,自己半点退路都没有。”谢后继续说着,眼看着就到了桓贵嫔所居的春明殿。
“恩宠不可恃,情意难久长……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稍有不慎,粉身碎骨,家族蒙羞。你今日或许会觉得我心狠,但我别无选择。”谢后吩咐落下步辇,提步走入春明殿中。
春明殿里,桓贵嫔散着头发,在一众宫人战战兢兢,束手无策的包围中,尖利地叫闹着。距上次见她,又过去了些时日,扭曲的表情和反应,让她狰狞可怖,再也没有了明艳动人的神采。
“陛下喜爱我,他舍不得我死,都是你们逼我……不对,都是谢婉贞那个毒妇的意思。她嫉妒我得宠,嫉妒我的殊儿比太子更得圣心……”
她的声音尖利地如同一支箭,刺破了夜的宁静,还有皇宫一贯的肃穆威严。
灵徽窥了眼皇后的脸色,却见她仍是淡淡的,灯火阑珊之中,端严的像个菩萨,灵徽不由想起了她的闺名“阿菩”。
谢夫人笃信佛法,几个孩子都有一个禅意深浓的小名,寄托着她的全部希望。
论起沉稳大气,端庄自持,没有人会比谢后更像一个皇后。可是这也只是灵徽所能窥到的很小的一部分。
她不知道这个深邃如湖水的女子,还会有多少她不知道,也不敢知道的秘密。
“贵嫔说得不错,陛下确实更喜爱你,所以才会选了你去陪他。能够与君王同生共死,这是我们这些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谢后终于开口,对上桓贵嫔怨毒地眼睛,浅浅的笑着。
桓贵嫔刚想要冲上来,就被几个宦者死死摁在了地上。她抬起头,双目赤红,目眦具裂:“谢婉贞,你这个毒妇,陛下是怎么死的,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
谢后轻轻蹙眉,似乎听到了她并不想听到的话。
大长秋丰宁何等机灵的人物,忙挥了挥手,屏退了在场的其他宫人,只留下显阳殿带来的几个心腹。
“何必对贵嫔如此无礼,到底是六皇子的生母,这样做会让六皇子如何想。”谢后声音很婉转动听,灵徽几乎可以想到,这个声音落在先帝耳中,该是如何的温柔熨帖。可惜,先帝并不珍惜。
先帝是个多情的人,灵徽仍记得那年高台之上所办的千秋节,当时帝后感情甚笃,皇帝对皇后的礼敬和关爱,曾让多少人赞叹不已。可后来又有了楚楚,有了桓贵嫔,有了很多有名分甚至没有名分的女人。
她们都曾得蒙圣恩,也曾寂寞空庭……
皇后的话似乎有了某种奇特的作用,桓贵嫔听完怔怔地望着她,忽然就不再怨怼,不再挣扎。她只是重复着一句话:“殊儿才三岁……他才三岁,你到底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