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扶春(161)
孟父又担心青年会否因扶春贸然离去而心生不悦,故而多做一句解释:“再没几天,便是小女亡母的忌日,她念母心切,出走仓促了些。没有告知长公子,是小女的不是,我代她向长公子赔罪。”
孟父的话越说越怪,谢云璋缓缓沉下眼,轻声:“她本没有不是之处,更无需谁来代她赔罪。”
身为人父,却总归咎于亲女身上,实在令人费解。
这下孟父真正瞧出谢云璋的不愉,却是为时已晚。
谢云璋道一声失陪,很快循着先前孟父所指的方向而去。
……
孟家家祠内。
扶春将香烛放入香筒内,重新跪到蒲团上,淡淡白烟蜿蜒而上,她望见了母亲的灵牌。
年岁日久的过往之事被翻出,一时只觉记忆犹新。
谢云璋在外面,透过格菱窗,见到扶春低垂的单薄身影。
此处乃是孟家家祠,他不便轻易踏入其中,便只在外头观望。
周遭一片沉静,留给她得以静心思考的空间。扶春想了很久,在母亲的灵牌前拜了又拜后,慢慢从蒲团上起身。
扶春往前走近,又悄声说了些什么话,然后一手扶住牌位,从其后取出一物。
十二年前的一封留信藏于此地,这是母亲最后的绝笔。
光阴消褪,信纸颜色早已泛黄,扶春将其展开。
扶春六岁时母亲病故。
令扶春记忆深刻的是母亲撒手人寰前,并非是睡卧在病榻上,而是坐在书桌前,手中执笔,墨汁点染纸上,耗尽最后的精血却也只写下了半边的遗言。
那是扶春还小,认不得太多字,只记得桌案上母亲开头写的三个大字,名为“和离书”。
母亲姓顾,单名一个“蕠”。
母亲尚在人世时,就已觉察出孟父并非良人,而自她病重后,孟父也渐渐显露不专。
何氏当年是孟府的一名婢子,与孟父暗通款曲后,得有一女。
母亲还在时,孟父将何氏母女养在府外,每每不着家,日子一长,母亲自然发现端倪,于是便知道了何氏母女的存在。
母亲生前隐忍,直至身死前才明白自己一心维护的“家”不是真正的家。病重之
际,她几次叮嘱扶春,寻到外祖家去。
可扶春年幼,只顾着眼前日渐憔悴的母亲,她惊慌害怕地落泪,从没想过离开。
母亲在最后的时刻,决心起一封和离书,可写下的也只有半张……
那时候,她还不懂“和离书”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这是母亲的绝笔,母亲的遗言,等到长大些明白什么是“和离”后,扶春终于晓得母亲最后的决绝。
然而扶春却深陷何氏的磋磨中,她没法提出此事,也不敢去向谁说,她更怕自己挨不过何氏的折磨。
不能保全性命,又怎能让人知道母亲的遗愿?
一晃十二年过去。
扶春终于能够彻底摆脱何氏的魔爪,她的手指轻颤着拿起这封遗书。
母亲生前遗愿有二。
一是要与孟父和离,二则是想让她寻到外祖家去。
前者,现在扶春有母亲遗留下的半封遗书作证,以明母亲遗志如此。可是和离须得两方认可,孟父未必答应,何况孟父现在对她满心算计,更是不可能允诺与扶春母亲断绝。
至于后者,扶春的外祖。三四岁时扶春还见过外祖,后来外祖家逐渐没了消息,扶春也再未见过。
而至如今外祖年岁已高,也不知其在何处安身,扶春还记得外祖家有位舅舅,那是母亲的弟弟,可惜与外祖一样早无音讯。
扶春的思虑起了又落,她小心收起母亲的遗书,向祠堂内母亲的牌位拜了又拜后离开。
两件事不论能不能成,扶春都得要去做,而后才能说难处。
至少现在她还有母亲的和离书在手上,总归不是渺无希望。
……
走出祠堂。
视线往旁边一瞥,扶春就瞧见在日光底下站着的青年。
青年亦有所感,偏过脸来看她,玉色面容在青阳之下更显光洁无瑕。
对谢云璋,扶春另有思量。
她来时没有告知谢云璋,她要回来做什么,扶春的本意也是不想让他参与。
可现在显然不可能将他排除在外,扶春望着谢云璋,先说感谢,诚心诚意。
对于先前的事扶春早已谢过,现在再说,明显还有其它意图。
谢云璋默着,听她轻声细语。扶春看了又看他,然后垂下脑袋,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抱歉。”她道。
谢云璋眉目稍落,眼瞳内是她低首纠结的模样。
“我答应过你,要尽快和你回去。”扶春过了一会儿才吭声,她早说过她这一回,没想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跑,所以对谢云璋的承诺,扶春始终谨记在心。
“可是现在,我恐怕不能做到遵守约定。”扶春犹豫着,道出了自己的困扰。
她回来,就是惦念着母亲,想要完成母亲的遗愿。与孟父和离之事还算有苗头,可是寻找外祖、舅父一家,却是人海茫茫,如大海捞针。
短时间内扶春肯定不能寻到顾家的人,那么也就代表她无法完成约定,与谢云璋一同归京。
其实扶春失约的事实,没必要这么早就告知谢云璋,她大可以等到谢云璋催促回京那一日,再与他言明自己的为难处。
能拖一日是一日,大不了最后与谢云璋破罐子破摔……
这样的想法,扶春不是没有过,可是她还是没有这般做。
撒娇讨饶,和以往有什么区别?这也许会让谢云璋不得不选择退步,但或许他更会因此不再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