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江行(130)
程不渔面色如纸,已然失去了全部的思考能力。
他不声不响,甚至连表情也没有。此时此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似是什么都想了,又什么都没有想。
他想起了幼时叶舟牵着他的手走在荆江边,带他看星星,看月亮,冬天给他买的糖葫芦,夏天送给他的蝉,十三岁生日那年送他的这幅玄铁指虎,一声声唤着他的“阿渔”……
他并未刻意去想,可那一瞬间,这一切又都涌进了他的脑海,像一把刀,反复穿刺着心脏,而这颗已然破碎的心又被东瀛人狠狠地扯出、踏碎。
他的双脚仿佛都已不受自已控制,只跟着沈璟彦,默默跟着沈璟彦,躲过巡逻的赤竹,躲过所有人的耳目,躲过一场风暴,却又来了一场更加猛烈的雪崩。
沈璟彦死死盯着那推尸人,来到一处狭窄的密道。
推尸人忽然停了下来,抬手触碰了墙壁上的某个位置,黑暗之中并不能够看清他究竟是如何的一番操作,便又慢吞吞地放下手臂,推着那小车走了进去。
难道,他是关掉了这里的某个机关?
来不及细想,沈璟彦急忙拉着失神落魄的程不渔匆匆跟了上去,在七拐八拐的密道之中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忽然来到了一处上坡,十丈过去,黑暗之中突然传来“吱呀”一声响,他推着小车,就着斜坡,走入了天光。
沈璟彦与程不渔急忙冲出密道,钻到旁边一堆破破烂烂的木板后。
这里,竟然是一栋荒废的木屋。
破碎的碗、陈旧的桌椅、摇摇欲坠的房梁,屋里屋外铺天盖地的沙土,这道暗门竟然就镶嵌在后院的仓库之中,无论是谁也不能想到,这里竟然是通向赤竹的一个命门!
那推尸人掀开破破烂烂的门帘,将手伸到屋梁上的某个位置,只听那暗门中传来“咔”地一声响,机关似乎又重新开启。
推尸人仍是木讷地向前走着,孤独地向前走着,踏着着无休无止、苍茫一片的沙海,向着那昏黄遥远的落日,一步接着一步,迟钝、麻木又茫然。
一阵风沙迎面卷来,他甚至连眼都没有眨一下。
他忽然开口:
“秋风起荆中,赤竹生漠北。月出孤城寒,泪洒冷冢碑。萋萋荒草掩旧径,哀鸣寒鸦唤残晖。”
……
第74章 虚惊化安然
程不渔几乎是狂暴地挣脱了沈璟彦的手,每一步都带着杀气,向那推尸人疾奔而去。
即便是在昏暗的天色中,他指虎上的那倒钩短刃也已然散发着凛冽的寒光,毫无智地、怒吼着向那推尸人刺出——
推尸人却忽然止住了歌声,像是自然而然地唱罢了一曲,深吸一口气,幽幽一叹:“都是辽人,何必如此……”
他说这句话时,甚至没有回头,脚下一步一步,仍是未停。
昏鸦凄鸣,程不渔的拳头忽然一震,硬生生地顿在了空中。
沈璟彦已追了上来,默默望着推车中那具已然惨白了的尸体,眼中错愕,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只能低声道:“程不渔,节哀。”
这五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无情地锉削着程不渔本就血肉模糊的身躯,甚至还要更痛。
他忽然垂下了手,凄楚而笑。
他跪在沙地上,眼泪一滴一滴打湿了这已干透了的沙子,又渐渐被风掩埋,就像是这世上诸多茫茫无依之人,终究会消失在凄风苦雨里。
他紧咬着嘴唇,身体颤抖着,甚至已哭不出声音来。
沈璟彦望着那推尸人的背影,只这般默默望着,推尸人也缓缓走着,天地之间,寂静又哀恸。
沈璟彦的眉头忽然皱了皱。
他好像看到了一些东西。
推尸人的脚步也忽然慢慢停了下来——粗糙的双手也自车柄上松开,默然而立。
叶舟的尸体,忽然坐了起来。
不但坐了起来,还伸了个又大又长的懒腰。
沈璟彦瞪大了双眼,急忙将程不渔从地上拉起,指着那推车讷讷道:“他……”
程不渔已满面是泪,忽然一抬头,见到车上那迷迷蒙蒙坐起的人,也不禁骇了一跳。
此时此刻,两个人的眼睛瞪得一个比一个大,唯有叶舟睡眼惺忪,日光之下,无论怎么睁,也睁不开。
叶舟伸过了懒腰,悠闲自在地瘫身一坐,望着面前的一轮红日,叹道:“好久没睡过这么爽的一觉了。不过……今晚怕是又要睡不着了。谢了,老伯!”
他撑着身子翻身跃出推车,那推尸人又继续默默往前走着,仍是不说话,也不回头。
叶舟擦了擦鼻子,双手叉腰,环顾四周,一扭头,程不渔与沈璟彦一前一后呆立在侧,仿佛亘古以来便没有这么离奇的事情发生过。
“阿渔?!”
现在,瞪得浑圆的眼睛,在这茫茫沙海之中,已有三双。
程不渔只感觉自已像脱了魂一样,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惊讶道:“师父……?”
叶舟忽地粲然一笑,展开双臂,朗声道:“阿渔!小阿渔!我们又见面了!”
他本等着程不渔扑进他怀里,事实上,程不渔也的确向他狂奔了过去。
只不过,如期而至的,是落在他胸口上足以令天地毁灭的重重一拳。
“我咧个亲娘!”
叶舟一口老血都要喷出,抚着胸口踉跄倒退了几步,猛咳不止,“阿渔你……你真的……你真的长进了不少!”
“叶!!舟!!!”
程不渔狂吼着,头上的碎发都跟着一起飘了起来,“你还是人吗?!你、你……我、我杀了你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