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即将离世,整栋大楼灯火通明,无人敢入睡。
但曹震云房间外的走廊却是漆黑一片,袁康独自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抽着烟,烟头红点在黑暗中忽明忽灭。
他吐出一口白雾,扭头回望,看见了那个凭空出现在楼梯口的女子身影。
袁康朝宋绮年点了点头,摁灭了烟。
“来吧。”
曹震云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台灯,灯光微弱,就像他无以为继的生命之火。
宋绮年走近,闻到一股什么东西腐烂的气息。
是从曹震云身上散发出来的。皮囊已干瘪,脏器已腐烂,他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师父,”袁康俯身凑到曹震云耳边,“阿狸来看您了。”
曹震云睁开了眼,转动着浑浊的双目,茫然地寻找着宋绮年的身影。
这个老人在宋绮年的记忆里,曾那么高大威猛,凶悍严厉,如今却如一张裹着干皮的骨架。
那双曾让宋绮年无比恐惧的大手,能把宋绮年一巴掌打得满地滚,能把她整个摁进冰冷的水缸里,如今也已干枯如鸡爪,指头连动一动的力量都没有了。
可即便如此,宋绮年看着曹震云的手,依旧会从心底泛起一丝战栗。
“阿狸?”曹震云困惑,“你……来接我了?”
宋绮年凑近,道:“不。师父,我没死,我是逃走了。我金盆洗手,有了新的生活。我是来送您最后一程的。毕竟您……”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才能将胸膛里沸腾的怨气抑制住,继续捡一些好听的话说。
“毕竟您是我大伯,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袁康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曹震云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宋绮年凑近了些,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逃走?……你居然敢……不知感恩的畜生!”
曹震云剧烈喘咳,满脸不甘的恨意,发出一种又沙哑又刺耳的怪声。
“浪费……浪费我心血……我当初就不该把你带回来……就该把你丢……咳咳——”
袁康的眉头锁得更紧,但宋绮年还没听出端倪。
“对不住了,师父。”宋绮年道,“我做不了你最满意的徒弟,我只能做我自已。你过去对我的那些折磨,我也会放下的。我终究是你的侄女,我和狼哥会给你摔瓦捧像,办好您身后事的……”
曹震云发出咕咕笑声,像夜枭低鸣。
“侄女?哈哈……蠢货……你才不是……”
宋绮年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你的侄女?”
曹震云桀桀地笑,继而又咳喘起来。
宋绮年俯身扣着他双肩:“师父,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袁康下意识别开脸,不忍听下去。
曹震云盯着女徒弟,讥嘲道:“你不过是我……从火车站捡回来的……鬼知道你爹娘是谁!”
他激动地嘶吼,挣扎着要坐起来。
“没我曹震云,你早就被卖去窑子里,给男人玩死了!我救了你的命,我教会了你一门谋生的手艺。你却看不上这个行当,变着法子要逃走。你这个贱坯子!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你——”
宋绮年唰然转身,瞪着袁康,神色凌厉。
“你知道这事吗?”
袁康没法对宋绮年撒谎,又耻于承认,只有沉默。
“你知道!”宋绮年难以置信,“十八年来,你一直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亲侄女。可你一句话都没有说!”
“师父不让我说……”
“师父不让你说,你就不说?”宋绮年愤怒,“你永远都这样!师父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就没有半点自已的想法?”
“我这叫作孝顺和忠诚,是你没有的东西!”
“我有自我,也是你没有的!”
袁康不想和宋绮年吵,扭头不理她。
宋绮年转头朝曹震云望去,继而一怔。
曹震云的表情定格在斥骂的时候,怒目圆瞪,嘴脸狰狞,可瞳孔扩散,面色青灰,已咽了气。
师兄妹俩面面相觑。
袁康快步走到床前,扑通一声跪下,手颤抖着,给曹震云合上了双眼。
宋绮年也跪了下来。
这么一个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死前留下的还是一串不堪入耳的咒骂。
“至少……”宋绮年勉强道,“至少师父把我骂了个痛快。”
袁康露出克制的悲痛。
和宋绮年不同,他是曹震云的爱徒和继承人,他得到过这个老人不多的慈爱。
作为一个母亲早逝,又被父亲亲手卖给赌场的孩子,袁康对收他为徒,还将门派托付给他的师父满怀着敬爱之情。
“我的来历,你知道多少?”宋绮年问。
袁康给曹震云整理遗容,一边道:“当年我也在。我、师父还有马师叔路过上海,在火车站捡到了你。看样子,你当时已经流浪了有一段时间了。师父见你有天赋,就把你带回来了。”
“难怪……”宋绮年呢喃,“我梦到过自已变成小孩子在街头流浪。我还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噩梦……我和你说过这个梦的,你听了后什么都没说。”
“你让我怎么说?”袁康也很两难,“你和师父的关系本来就僵,说了,只会让你和师父更离心。就你早几年那性子,我真怕你做出什么不能挽回的事来。”
十来岁时的宋绮年,性格确实非常乖张急躁,和曹震云关系一度恶劣到一触即爆的程度。袁康只好尽量给宋绮年派一些在外地的任务,让这对师徒尽量别碰面。
袁康将语气放低了些:“无论如何,当年师父把你带了回来,没有让你继续流浪下去,或者落入更糟糕的境地,确实是救了你的命。我知道他为了掌控你,有时候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