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之上,晨光之中,咖啡的浓香里,傅承勖履行诺言,向宋绮年讲述起了自已的故事。
“我的家族的财富完全胜过很多南洋小国。我们甚至在那边买了许多岛屿,种植橡胶林和果树,修建庄园,是岛上的无冕之王。”
“一个家族要想长久维持繁荣,是有秘诀的。家族内部实行非常严酷的选拔制度。脱颖而出的人,才能掌握财政大权,领导全族。而落败的,只能拿一份分红,做个边缘闲人。我的祖父赢了他的族兄弟,成为一族之长。我的父亲,又赢了他的族兄弟们。”
“但是,失败者并不服气。矛盾日积月累,家族内部分裂成了两派。终于,在我十二岁那年,堂祖父一房要求分家,继而引发了家族内斗。内斗又引来了觊觎我们家族已久的仇家……”
傅承勖停顿了片刻,目光投向虚空,仿佛正隔着时空看着当年惨烈的一幕幕。
“我的父亲,他是个正直、热忱、义薄云天的男人,就是有些……天真。他邀请堂祖父一房来我们家的庄子上做客,好酒美食招待,试图说服他们不要分裂家族。但是他没想到,堂祖父引来了外贼,仇敌带来帮凶……”
宋绮年感到背脊隐隐发凉。
“我的堂祖父他们,选择了最凶残歹毒的方式来夺权。一群歹徒在内应的帮助下冲进了我家的庄子,烧杀掳掠,要置我们一房于死地。”
傅承勖的声音越沉稳冷静,宋绮年听着越惊心肉跳。
“我父亲为了保护我和母亲,被歹徒杀害。家母带着我逃了出来,却又和我在混乱中失散。我那个时候和现在完全不同,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我一度流落街头,吃了许多苦,甚至险些病死……”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陷入那段残酷的回忆之中。
宋绮年的手轻柔地覆在了男人的手背上。
傅承勖握住了她的手,自回忆里抽身。
“但我也很幸运地遇到了好心人的帮助。”他用双手拢着宋绮年的手,“我得以活了下来,坚持到被我义父找到。”
“那你义父……”
“他其实是我父亲的结拜兄弟,和我父亲的感情比亲兄弟还深厚。”傅承勖道,“听闻我家噩耗后,他不远万里从美国回国找我们。他只找到了我——我母亲也遇害了……”
宋绮年无声地抽了口气。
她不知父母是谁,也没有和他们相处的记忆。不曾得到过,也就不曾失去。
可傅承勖很明显备受父母疼爱。
一个孩子,骤然之间以这么惨烈的方式失去双亲,他的伤痛该有多大?
“你的家族呢?”
“败落了。”傅承勖漠然道,“堂祖父一家并未能如愿独占家业。家族四分五裂,产业被瓜分,又有外人鲸吞蚕食,偌大的家族就这么灰飞烟灭。义父收养了我,将我带去了美国。后面的事,你大致都已了解了。”
宋绮年怔怔道:“傅……是你伯父的姓。你原本姓什么?”
傅承勖却又露出那种飘渺的、意味深长的笑。这是他回避问题时惯用的表情。
果真,他给宋绮年添咖啡,借此转移了话题。
“等回到上海,就要准备铺子开张的事了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和我说。我让小武去办。”
“到头来还不是让人家小武跑腿。”宋绮年嗤笑,“唉,也不知道他和董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上海春光明媚。
菜市场已过了清早最热闹的时候。各家的商贩们总算可以坐下来歇歇脚,饭店收起了早餐摊子,又开始为午饭做起了准备。
董秀琼紧紧抓着小武的胳膊,慢慢地走在集市里,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说出来可能旁人都不信,董秀琼活这么大,还真没逛过几次菜市场。
她的前半生就是从一个牢笼到另外一个牢笼,没日没夜地在作坊里干活。即使被傅承勖收留,董秀琼也一直躲在他的庇佑下,不用为柴米油盐操劳。
董秀琼对外面的世界怀着畏惧,却又充满好奇。她过去尝试着走出去过,被闪烁的霓虹灯和川流不息的车辆吓得不轻,最怕车喇叭声。
但菜市场虽然也热闹,却让董秀琼觉得很安心。
商贩们的吆喝声热情洋溢,瓜果肉菜都鲜嫩喜人。来往的行人衣着朴素,神态祥和。现代都市的那些浮华激荡被一股浓厚而纯朴的人间烟火气排斥在外。
“喜欢这儿吗?”小武观察着董秀琼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董秀琼用力点头:“其实,以前张妈去买菜的时候,我就很想跟着来的。我还想学着做饭。我想做几道家乡菜让你尝尝。”
“你做什么我都爱吃!”小武兴高采烈,“以后你只要想来买菜,我就陪着你。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傻孩子。”董秀琼轻笑,“我要试着自已来才对。你有你的事要忙呢,哪里能总耽搁在我这里。”
小武的笑容一滞。
他们正好走到一家水果摊子前。
老板招呼:“大姐,买枇杷吗?刚下树的枇杷,可甜了!”
董秀琼很有兴趣,正要开口答应,小武却冷着脸把她拽走了。
“张口就叫人大姐!”小武愤愤,“没长眼睛呀?”
董秀琼啼笑皆非:“我这年纪,不被叫大姐,还要怎么样?”
“你比宋小姐没大两岁。人家还是‘小姐’呢!”
“我哪儿能和宋小姐比?她多时髦,多有精神呀。”
“你一点儿都不比她差!”小武提高了嗓门。
“好!好!”董秀琼忙哄他,“大街上呢,收着点。瞧,前面有个点心摊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桃酥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