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味糖(14)
话已至此,老太太不好再强人所难。她慢悠悠端起碗,“多吃点。”
“好。”石砚初暗自松口气,瞥见时愿干干净净的白瓷碗,随手挑了个圆滚滚的芋艿,“吃吗?”
“吃,谢谢。”
空气里透着令人如坐针毡的尴尬。
石砚初打心眼后悔今日登门拜访的决定,甚至第一次产生规矩也可以打破的想法:为什么非要遵守少年时代的承诺?做不到又能怎么样?
时愿食不知味,咬一口沾满白糖的芋艿,再喝一口冰可乐解暑;某一刻没留意,差点没噎着。
方卫荣扯了些无伤大雅的话题,不时拍拍时愿的胳膊,示意她少玩手机。
方梨如心有灵犀般冒了泡:【奶奶给我介绍男朋友?我可不敢要,怕被妈妈打。】
时愿指尖飞快跳跃:【哈哈哈哈,你今天起这么早?】
方梨:【帅吗?来张照片。】
时愿不动声色举起手机,偷拍了张石砚初的侧脸。照片里的他手肘撑着桌子,鼻峰挺拔,眉眼深邃,额前碎发遮掩了眉梢。他全然置身事外,正专心致志撕着芋艿的皮。
时愿蹙了蹙眉:第几个了?
方梨:【太根正苗红,不是你的菜。】
时愿:【?跟我有什么关系。】
方梨:【不逗你了,下个月我替你看奶奶。】
时愿:【爱你。】
饭局结束,众人皆舒了口气。
方卫荣留下来修厨房水管,“你们年轻人去忙,我待会打车回家。”
时愿一秒都不愿多待,径直逃离现场,忿忿不平:没吃饱就算了,还攒了一肚子火。
她前脚刚迈入电梯间,便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麻烦等一下。”她揿下开门键,歪着脑袋,待石砚初进来后才松开手。
“谢谢。”
“不客气。”
第8章 休想进我家的门
电梯门缓缓合上。
时愿后退至角落,刷着手机没出声。石砚初自觉占领另一角,单手抄兜,客套问道:“你中午吃饱了吗?”
时愿撩起眼帘,眉梢微扬:“你呢?我看你只吃了芋艿。”
石砚初摸摸鼻子,认真回应:“还吃了三块扣肉,一碗半米饭。”见时愿没有聊天的意思,他转过身,如释重负般卸下双肩,习惯性瞥了眼腕表。
“你很赶时间?”时愿本想说:如果真赶时间,刚才没必要硬留下来吃饭。可话到嘴边又咽了。
“不赶。”他似乎没意识到这个重复性小动作,“怎么了?”
时愿摇摇头,望向电梯上的数字,由着头顶的风机充当声音的主角。空间逼仄,她隐约又嗅到了那股中草药味,阴魂不散。
若有似无的气味萦绕在她鼻尖,随着电梯下行越发浓烈。她解开一粒扣子,熟稔地抓起颈边碎发,重新扎了个高马尾。她眼皮轻抬,和壁箱镜子里那人的视线交汇,随口一问:“我奶奶是个什么样的老师?”
石砚初几乎不假思索:“好老师。”
时愿敷衍地扯起唇角,改面对着他:“比如?”
石砚初大方迎接她的注视,顺势打量起她的神色。他不算迟钝,一早便察觉出孙女俩相处时的别扭,却无意妄加揣测。
他垂下眼睑,沉思片刻,斟酌究竟该说到哪一层。
青少年对老师的崇拜比较盲目。方奶奶算不上一名优秀教师,顶多是应试教育下典型的严师。她素来不掩饰内心的偏袒:对好学生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而面对差生时,则是另一副嘴脸:不留情面地当众斥责,冷嘲热讽。
高中三年,她用近乎偏执的方式向大家灌输学习的重要性,反复重申人生成败只有一次:高考。
石砚初算是方奶奶政策的既得利益者。他成绩优异,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有非常清晰的目标;却时常涌起和她顶嘴的冲动。难道差生不值得被关注?为什么她要当众宣布一位同学父亲刚去世的噩耗?为什么她总自作主张剥夺大家上体育课、参与学校文艺汇演的权利?
“叮”一声。
石砚初侧过身子,伸手帮拦电梯门,笼统概括:“高中三年,她每天起早贪黑,好几次发着高烧坚持给大家上课。”
时愿扭过头,马尾发梢不经意扫过他小手臂,疑惑不解:“这就是你每年来看望她的理由?”
“也不是。”
再深的师生情也敌不过时间的冲刷,石砚初不在意地抚了抚,无意对她剖析自己的行为动机,“我高一语文很差,她主动提出帮我开小灶。那时候很多老师赚外快,她却集结大家免费补课。”
“哦。”
午后烈阳灼热。
时愿低头快步走,若有所思,“她重男轻女吗?”
石砚初眯起眼睛回想,“没有吧。”
他还记得有一次,班上女生来月经,不小心弄脏了裤子。女生尴尬地坐在位子上,连下课铃响都不敢起身回家。方奶奶恰好来教室巡视,扫一眼便猜出了大概。她二话不说,脱下外套帮女生围好,跑去门口小卖部买了卫生巾,顺便训斥了几个围在窗户外看热闹的男生。
“听上去的确是好老师。”时愿鼻腔嗤笑。不知是不是中午吃太少,胃里隐隐泛酸,有些恶心。
人究竟能有几副面孔?
为什么有些人能自如调节本性善恶,对外人散发无尽的人性光辉,却对家人百般挑剔恶毒?
狗吠、家长的怒斥和邻里间的拌嘴吵闹,谱出艰涩又生硬的曲调,直捣耳膜。时愿三叉神经突突乱跳,一下下泵出难以忽视的刺痛,扯裂了时间桌布,应景般掀起那段陈年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