镂空纱(92)
“我想要能够无条件包容我的家,想要无条件爱我的家人,想要爸爸每周末接我回家,想要妈妈拥抱我,想要令人艳羡的外表,想要极强的学习天赋,想要轻松就能够与人相处的能力,想要很多很仗义的好朋友……我想拥有你所拥有的全部,我想取代你。”早就在脑海中勾勒了千百遍的画面流畅地脱口而出,杨舒屹的语速越说越快,情绪也渐渐激动起来,最终像是石子投入湖面一样,咚的一声以后反倒彻底平静下来。
她以冷漠又麻木的姿态宣判:“如果世界上只能有一个薛令,我希望这个幸运儿是我。”
薛令静静地注视着对面的人,目光里涌动着不为人知的暗潮,好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许久,她身体前倾,伸直手臂抚了抚杨舒屹的发顶,心疼又有些笨拙地安抚对面的人。
想要自然是因为没能拥有,无需多言,薛令就能够幻视一个偷偷站在角落里窥视她的女孩子,幻视杨舒屹没有说出口的用布满尘埃的灰线编制出的人生。与其说杨舒屹想要成为她,不如说杨舒屹拥有得实在太少。杨舒屹没有一个无条件包容的家,没有无条件爱她的家人,而恰巧以故人继女身份出现的她,金光闪闪,身上拥有着杨舒屹所向往的一切。于是,她理所应当地成为杨舒屹眼中的幸福的象征——成为她,就能被爱,就能变得圆满。
“薛令那时候过得很好,但是舒屹现在靠自己也过得很好,说明不用成为她,舒屹也能过得很好。”
薛令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抚在杨舒屹头顶的动作更是轻柔得如同一片羽毛。薛令不由自主地怜惜她,尽管薛令知道她未必需要这样的怜惜。
眼前的世界分崩离析,杨舒屹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为什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砸了下来,像是找到了有力的支点,她的悲伤和委屈像是洪水一般脱闸涌出,一个劲地摇头:“不好,我过得一点儿也不好……”
她的店铺遇见了不讲道理的流氓,她永远是男友权衡利弊后的选择,她还是没能拥有来自父母的爱意……哪里好呢?没能成为薛令的杨舒屹过得并不好。
几张纸巾递到了面前,占据了她被泪水模糊的视线的大半:“可是,薛令现在过得也不好。”接下来的话锋利无比,薛令残忍地剖开自己的创面,“最爱的母亲离世,亲近的继父背叛她,薛令现在背负着1600万的债务,你还想成为她吗?”
像是戳中身体里的隐秘开关,杨舒屹的眼泪一下子就止住了。
她夺过纸巾,不甚温柔地擦掉糊住眼睛的泪水,口齿不清地骂对面的人:“薛令,你是魔鬼吗?”
云消雨散,薛令笑了,一张脸生动又张扬。
“舒屹,如果你觉得自己现在过得不好,那么我应该过得比你不好得多,甚至算得上糟糕的程度。最有力的证据就是,糟糕到你现在都不愿意和我交换了。”
杨舒屹忿忿不平地瞪她一眼,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连抽几张纸去擦鼻涕。
自揭其短的薛令却像没事人一样,单手托腮,冷静分析:“你看,人性就是那么奇怪,你现在过得比我好,成为我的欲望已经从你的身体里消失了,所以你才能坦然地告诉我,你过去十年对我的真实感受。”
杨舒屹张口欲辩,却发现薛令说的其实是事实。如果不是命运这样机缘巧合的安排,薛令此生都会是她心底那个解不开的结,也许有一天她会以看淡或是遗忘的方式释怀,但她一定不会鼓起勇气去和薛令讲这些或许在当事人看来完全不值一提的隐秘心思。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也不会愿意和你说这些的。以前不是很流行灵魂互换的概念吗?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希望每天起床以后,我的灵魂能住在你的身体里。羡慕、嫉妒、怨恨,这些情绪根植在我身体里,见不得光,却又总是蠢蠢欲动,一遍又一遍地将我凌迟,却兵不血刃。”
薛令脸上的笑意敛得一干二净,神色不无同情:“我嫉妒过别人,也感受过来自他人的妒意,这样浓烈的情绪能维持这么长的时间,你一定过得很辛苦。”
灵魂簇拥着咆哮,杨舒屹终于提心吊胆地问出那个问题:“你不讨厌我吗?”
“你并没有伤害过我,我为什么要讨厌你呢?你也不要责怪过去的自己,如果不是无能为力,谁会希望自己对另一个人抱有那么多负面的情绪呢?”
像是在沙漠中行走疲惫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可以饮用的清泉,杨舒屹险些被这一句安慰激得掉下泪来。原来对话终点迎接她的不是充满恶意的误会不解,而是充满善意的同理心。
她此刻很想一头扎进那个一定会让她感受到温暖的怀抱里。但她终究还是那个多疑的她,身上的刺仍然本能地高高竖起,许许多多的疑问像藤蔓一样缠住了她的脚步,她的灵魂依然不安地叫嚣着,只有反复求证才能得到安宁。
杨舒屹紧迫地发问,甚至因为过于急迫而显得有些咄咄逼人:“我想知道,在今天以前,你是怎么看我的?
“刚刚聊到前男友,你为什么不顺势问问我的感情状况呢?你对吴姐都有好奇心,却对我没有吗?你都不想知道你之前那番话对我有没有影响吗?
“还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名字的?我说的是送你回酒店你说漏嘴的那次。”这里杨舒屹耍了个心眼,她至今仍然不知道薛令是从何得知她的名字的,但她决定诈薛令一把。
或许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直觉连路人问路都会提防的她不会那样轻易地泄露自己的名字,她还是怀疑薛令可能早就知道她视奸的事情,所以现在才能迅速地对她所展露的阴暗面照单全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