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听旧时雨(100)
言罢立时被琉璃用手肘杵了杵,小丫鬟知道自己失了言,有些惴惴地低头:“我是担心姑娘。”
琉璃过来打圆场,又捧出几件长袄,笑吟吟呈到岑听南面前。
“玉珠这丫鬟长大啦,也知道心疼姑娘了,不过就算不穿大氅,至少也得是长袄,遮着些膝盖。”
连少言的玉蝶都在一旁赞同点头。
岑听南看着三个花一样的姑娘,眼里头装着同样的关切,心里不免软了软,柔声道好。
这么多人疼惜她,她应该知足。
只是闪念间也会想起那道有些冷清的背影——不知有没有人提醒他,这时节应当要穿厚实些呢。
-
山道曲折,玉蝶费了些劲儿才把马车驾上去。
才到半山腰,就已经快晌午了。
山腰处有个凉亭,郁文柏就坐在里头,围炉煎茶。炭火铜炉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郁文柏今日着了条海棠纹绯红罗裙,外面罩着件湖青色的大衫,色彩鲜艳地坐在铜炉前,氤氲的热气涌上来,只看得见他桃花一般艳的眉眼。
开在这枯木四伏的山里。
倒比景致鲜活多了。
见岑听南移步进来了,推了杯茶到她跟前,弯着眼同她道:“岑二姑娘叫我好等。”
“尝尝罢,收集桂花露煎的,带着桂花香气。”
柔柔和和的,他还加了些蜜进去,她们这样的小姑娘一定喜欢。
“真姑娘家出门本就慢,自然不如郁大人扮起女子来灵活。”岑听南入座不咸不淡回了句,“郁大人对着一个已出阁的妇女叫姑娘,怕是不大好吧。”
郁文柏被她拿话刺了刺,没生气,眼里反倒掠过点兴味。
他就知道,顾砚时这么无趣的人,总不能还娶一个同样无趣的姑娘放在宅子里罢?
两人成天无趣对无趣,棺材脸对棺材脸,岂不是要闷死了。
“是该叫顾夫人的,可谁叫我实在不喜欢顾砚时的姓。”
“要不然岑姑娘跟着我姓郁,届时我自然愿意叫一声夫人的。”
岑听南被他这孟浪而大胆的话语惊得愣了愣。
“……你这是被顾砚时害得休憩在家,找我解闷来了?”好半晌,岑听南才找回自己声音,“那你可找错人了。”
“都是闺阁姐妹,陪我赏赏菊,吃吃秋蟹,不过分吧?”
郁文柏似笑非笑看着岑听南。
在她蹙着眉即将动怒前,终于举起双手,抢先讨饶:“同姐妹开个闺阁玩笑,我们顾夫人可别恼。”
郁文柏看向她,秋日最醉人的桂花落在她肩头,都要被她的容颜衬得失色。
他不动声色端起茶浅尝,以此掩住眸中不合时宜的惊艳。
收拢思绪,放下杯才道:“今日寻你,其实是为顾砚时调走我大理寺近十年来强./奸罪卷宗一事。”
“左相大人日理万机,怎么会突然间有空将目光放在这等妇人事上。”郁文柏顿了几秒,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问,“是你同他说的吧,岑听南。”
岑听南想了想,觉得这股说不清道不明应该是某种认真、严肃的情绪。
只是这样的情绪同刻意作出一股风流劲儿来的郁文柏,有些不搭,所以显得突兀。
她迎着他的目光,直问:“这等妇人事?郁大人口中轻飘飘一句妇人事,害了多少性命,平白毁了多少女子一生?听郁大人的口吻竟好似再寻常不过。”
岑听南语中带了怒,对自己的生气并不做掩饰。
那日顾砚时指着窗边那沓山一样高的卷宗说郁文柏帮他看了一半。
既然看过一半,他应当也深刻地感受过那些寥寥数行却字字泣血的载录。
那里头是无数女子含着血泪的痛,这痛藏在黑暗里藏在地底下藏在最幽深的记忆里,甚至不敢被拿至太阳底下晒一晒。她们将这伤这屈辱藏在心底,沤烂了捂馊了又在无数个无人的夜里独自翻出咀嚼。
终此一生。
——又怎么是一句妇人事便能轻易带过的。
岑听南执着茶杯的手都在颤。
郁文柏终于渐渐收起笑意。
正襟危坐,肃穆半晌,缓缓朝她轻声道了句:“抱歉。”
岑听南却摇头。
“左相曾说你是个胸中有沟壑的,也说这罪名条例的变革有你五成功劳。是我要替天下女子谢一谢郁大人才是。”她吸着气,平复情绪。
她信郁文柏能当上大理寺卿,一定也怀揣过某种澄澈的甚至是一腔孤勇的愿景。
只是如今,不知这愿景还剩几分。
岑听南希望能多剩几分。偌大庙堂之上,该要有人陪顾砚时同行才是,否则独木总是难支。
郁文柏从胸中长久地舒出一口气。
趁岑听南不察,唇边笑意却深了点。
这些日子他赋闲在家被圣上责令思过,过得的确乏味。听说顾砚时又在朝上大刀阔斧改了不少东西,连根拔起一些黑的污的烂泥,惹了不少老东西不痛快。
他也不痛快。
老东西们为利,他为名。
什么清正的,为民的事都被顾砚时一个人干完了,他却落了个擅用私刑、重刑、屈打成招的臭名声,这算什么?
郁文柏心里透着点憋屈,又听说顾砚时好几日没回府,岑听南更是直接搬回了将军府住。
闲散的脑子一激灵,嗅着点有趣的味道选择跟过来。
也不是没想过顾砚时知晓了会如何,可郁文柏猜他那性子,大不了也就是使使手段让他多在家呆些日子。
要是能换他气一顿,也挺好。
不想却先被小姑娘劈头盖脸训一顿。
她就坐在那儿,望过来的目光铮铮,扬着脖子,背脊挺得也直,诘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