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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夫(595)

王杰脸上无甚表情地应付两句,又以事先订好位置为由,谢绝了二人同坐的邀请。

那二人只能笑着让至一侧,让王杰走在前头。

待距离远了些,脸色才稍变。

“你这姐夫,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给面子。”其中一人讪笑着说道。

另一人则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有些人官儿做的大了,都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他一面背着手往里走,一面目含讥讽地讲道:“想当初,若不是我父亲关照着,就凭他那出身和处处得罪人的作风,早不知死多少回了,哪儿还会机会在这儿跟我……”

人声鼎沸,他的声音很快便被埋没。

见客人上得差不多了,便有锣声起,三长两短,喧闹的四下逐渐就安静了下来。

高高筑起的戏台之上,戏幕被缓缓拉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方明亮的公堂,明镜高悬的匾额挂在正上方,两侧立着肃静牌,衙役王朝马汉分列而站。

首先登场的便是大花脸黑胡子的净扮包公。

包公刚落了座,还没开嗓,王杰就听得身旁传来一道唱腔。

“皇儿对我一声禀,言说驸马受法刑……”

王杰皱眉侧过头去看,只见是一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眯着眼睛注视着戏台,攥着把折扇正摇头晃脑地“哼哼呀呀”着。

这身穿旧蓝色棉布袍子,手旁搁着一碟瓜子儿,一壶茶,一副西洋眼镜的‘戏迷’,王杰愁着有几分眼熟。

又定睛瞧了瞧,才认出是如今在翰林院任职的纪昀。

说起这个纪昀,早年被贬去新疆,那道弹劾他因公谋私的折子便是王杰递上去的。

而令王杰印象深刻的是,他当时还以什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诸如此类的话来为自己开脱,真乃读书人里的厚颜之典范也。

后来被贬谪,也好像没什么悔恨的意思,反而显得十分‘豁达’。

这不,此番从新疆回京,带回来的据说除了那整整百十来箱的书画,还有一群小妾家眷。

思及此,王杰不免就不愿意再多看他,遂将视线收了回来。

这分神的功夫,台上已演到了太后带着公主前来向包公问理。

听着熟悉的秦腔,看着大堂中的人头攒动,端茶送水的伙计来回忙活着,王杰不知因何,渐渐就失了神。

台上,秦香莲跪诉冤屈,三百两银子摔当面,包公被激起满腔正气,不顾太后与公主的阻拦,执意要开铡斩陈世美。

听得包公一声铿锵有力的“开铡!”,香莲悠长不尽地唤了一句“相爷——”,堂中楼上顿起了一阵鼓掌叫好声。

王杰这才陡然回过神来。

在经久不息的喝彩中,戏幕缓缓合起。

看客们评论着这出戏班子的功底深厚,又或者说着戏里的人物曲折,一边意犹未尽地起身。

“咚!”

四下闹喧之际,忽有一声十分有力的打锣声震入各人耳中。

众人下意识地循着锣声的来源,看向戏台。

只见已落下的幕布前,此际站了个身形高大,衣着朴素的年轻男子,他手中提着锣,又重重地敲了一记。

余音在堂中来回缭绕,吵人得厉害。

多数人皆皱着眉,面露不解。

难不成戏还没唱完?

“客官,不知您这是……?”

大戏楼注重名声,不愿得罪人,伙计待客也十分客气有礼,未先怪责,只是上了前询问这跑上了戏台胡闹的男子。

谁知那男子“哐哐哐”又是一阵敲。

这下直是聒得人想捂住耳朵。

而就在这间隙中,那年轻的男子扬起声音,高声道:“今日另有一出戏,不知诸位愿听与否!”

560 突发乱况

他这竟是要‘说戏’?

到底没伤人也没闹事,瞅着又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模样,也不像是吃醉酒的鲁莽之人,加之底下已有看客开始笑着起了哄,伙计一时也找不着理由赶人下来,只暂时先听着他要说什么,倘若无甚要紧的,便由着他。

年轻的男子缓缓开口,声音掷地有声。

“戏中说,陈世美与糟糠之妻秦香莲恩爱十年,然一朝进京,被招为驸马,久贪爵禄,不念妻儿,更召人取其性命——如此只顾贪图富贵,卑劣阴毒之人,诸位认为可恨否?该杀否?”

原来是要评戏吗?

一众刚听完这出《铡美案》的老少爷们儿正对戏中的陈世美唾弃不已,闻听就有人也跟着高声喊:“自是该千刀万剐,下阴曹地府!”

“如此小人,正该得此报应!”

“没错儿。”

“看来诸位皆是心似明镜之人。”只听那年轻人重重冷笑了一声,眼神中似带了一丝沉淀已久的恨意:“但诸位可知,并非戏文中方才有陈世美,即是这令人惶惶不已的世间,亦不乏之——”

“可不是么。”

“……”

有人跟着合上两句,也有人没弄明白这位年轻人的用意。

二楼处,王杰夫人万般不解,此时定了神去看那戏台上的人,不由地微微皱了皱眉。

“老爷,您觉不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她边思索着边问王杰:“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似得。”

王杰早已注意到了台上的人。

他亦觉得十分眼熟。

且这种眼熟,令他心下有些怪异的动荡。

一旁的纪昀更是特地戴了那副西洋眼镜仔细瞧,待片刻后,不由奇得一瞪眼,喃喃着道:“这后生……不是那和珅府上的幕僚先生么?”

和珅未被停职前,奉旨修四库全书,纪昀身为编撰,自少不了同和珅往来,故而对钱应明也存了些大致的印象。

虽记不清其姓名,但模样且是不会认错的。

王杰一听纪昀此言,脸色当即也是一变。

是了,他记起来了。

此人他确见过一面。却是去年陪同皇上乘龙舟巡视之时,有一位自称考场蒙冤的举人跳入护城河内,拦龙舟告御状——

那匆匆一见,他没看清对方面容,但其浑身上下的这种普通人少有的气场,给他留下了印象。

此后听说这钱姓的举人被和珅招入了府中做幕僚。

可霁月园如今有重兵把守,所有人不得外出,他是如何跑到这戏楼来的?

竟敢抗旨不遵,私自出府!

且还有兴致听戏评戏。

能的他啊。

王杰立即竖眉站起身来。

“大胆反贼府眷,抗旨出府不说,竟还在此处大肆招摇,简直目无法纪!来人,将此人拿下,押送至衙门审讯!”

众人正将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年轻人身上,四下倒算安静,眼下忽然听得王杰此言,皆大吃一惊。

“反贼……?”

“嚯!”

“那不是王杰王大人吗?”

“王杰大人也在……”

四下惊惑间,王杰身旁的两名带刀的随从已快步下了楼。

楼下大堂立即闪出了一条道儿来,都是既想看这热闹,又恐待会儿若是动起手来,可别伤了自己。

被认了出来的钱应明却并不显得惊慌。

他将手中的锣重重地摔在了脚下。

“诸位!”

他声音高昂,且寒意逼人:“我方才所指‘这惶惶世间’尚有陈世美此类小人,并非空谈。旁人我不识,可近在咫尺便有一人!”

这又是什么情况?

众人还未能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便见他倏然伸出手来直指二楼的方向——

他一字一顿,几近咬牙切齿地道:“王杰,王大人!”

什么?

“我所指便是素来以刚正不阿示人的王大人!”

钱应明紧紧盯着王杰的方向,字字犹如利刺。

对上他那双仿佛藏着滔天恨意的眼睛,王杰心底陡然一阵阵发紧。

他既愤怒又百倍震惊。

这钱举人究竟是何人?!

他不记得曾跟他有过任何过节!

“老爷,这……”王杰夫人也为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而慌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