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安怔愣了片刻之后,连忙追上前去,再次将她拦住。
“你不是向来信他吗?你们先前的计划不也都是那般地缜密精准?众所周知,他既然有着超乎常人的聪明,那必然就懂得自保,必然也知道如何能够化险为夷——”他的语气仍然很着急,却带了一丝难得的宽慰,还夸了和珅一番,他企图让冯霁雯冷静下来:“你这般冲撞,反倒误事。”
不料却毫不奏效。
“那只是旁人的看法罢了!于我而言,他不过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寻常人而已——”
他同样会受伤,同样会流血!
若不然,在云南之时,他腿上的伤是如何落下的?
冯霁雯急得恨不能立即飞身到他身边,却得福康安百般阻拦,焦急之下,竟道:“能活过今晚必然是好事,自有得是机会扭转。而若是活不过,能同他一起死,也是一桩好事!”
到底他们在决定做这件事情之前,已经做足了最坏的打算。
能活,必然要用竭尽所能地活;不能活,则也不必惧死!
看着面前这张分明还只是个小姑娘模样、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决然与倔强的脸庞,福康安的心神恍然一震。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松开了她的手臂。
冯霁雯抬脚就出了正堂。
片刻后,福康安大步追了上来。
“我陪你一起去!”
都这个时候了,还迫着她抱着一腔所谓‘不误事’、实则于此时毫无用处的冷静,还让她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等消息——他才是真的蠢!
有福康安在,冯霁雯带着自告奋勇要跟出来的小茶,一路很顺畅地出了霁月园。
她二人乘一辆马车,福康安带着福英各骑一匹马在前面打头,一路疾驰在夜色中,往大理寺的方向而去。
夜色漆黑似墨,浓烈而安静。
忽然,像是有淘气的孩童不慎打翻了一碟猩红的朱砂,混入了墨中,越洇越阔。
“三爷,前头好像是起火了!”福英忽然出声。
福康安定睛去看,在临近他们不远处,不知何时起了一团火红。
冯霁雯听得福英所言,当即撩开了马车帘看。
“大理寺走水了……!”
不待他们做出判断,已有更夫飞奔着敲锣告知。
大理寺走水,实属罕见,家家户户闻言均掌了灯,有人披衣出门探着头看,三五聚在一处,不时就变得喧闹起来。
而住在大理寺对面前府胡同里的几户大户人家,当即遣了仆从们提桶端盆,帮着官差们一同就近解火。
急乱中,福康安下马揪住了大理寺中的一名官差问:“怎会忽然起火!”
寻常小吏不识得他是谁,却认得他身上宫中护军统领的衣着,以为是宫中派人前来询问,当即知无不言:“回大人……大理寺中不知何时被人淋了松油,宫中提审重犯的大人们刚到,后脚火就烧起来了,慌乱之下,忽然有一伙身份不明的黑衣人从大人们手里劫走了犯人……”
他话未说完,便被福康安打断了。
“劫走的是哪一位犯人!”
“正是皇上下旨提审入宫的和珅……”
福康安神情大震。
“可派人去追了!”
见他反应,官差畏惧地答道:“宫里奉旨前来提审的大人们非死即伤……大理寺已派人前往京衙调动人马前去捉拿,去宫中报讯之人方才已快马加鞭地进宫了——”
“可有以供追寻的线索?”这次问话的是冯霁雯。
她从马车中跳下来,已听到了福康安同这官差的对话。
593 还是女人吗?
大火将四周灼得如六月酷暑般炎热。
浓烟阵阵,呛得人眼泪直流。
冯霁雯原本苍白的脸此刻也被火光映得红彤彤一片,一双眸子显得越发莹润,却盛满了异样的凝定。
官差被这双眼睛盯得一愣,见她是女儿身,迟钝了片刻之后,又看了福康安一眼,方才答道:“小的当时不在天牢内,故而并不是十分清楚……”
只知道当时厮杀得厉害,除了前去救火的狱卒们之外,余下的皆受了重伤。
“你们主事大人何在?”福康安语气焦急。
“大人怕是糊涂了……”官差硬着头皮讲道:“此时夜深,主事大人自然是在府上歇息。”
福康安当真是急糊涂了,还当是白日里众人当值之时。
“犯人是在何处被劫走的?”冯霁雯看着官差说道:“这你总该知晓,速带我们过去。”
他下意识地看向福康安。
福康安见状皱眉呵斥道:“还不快带路!”
官差忙不迭应下,虽然大火阻路,却也不敢妄加劝阻。
几人一路穿梭在还未被大火堵住的小径上,兜兜转转一盏茶的功夫复才来到大理寺天牢外。
劫走和珅的人显然意在声东击西,故而火势最大的是与天牢遥遥相对的案宗阁和大理寺前院,此处因火势控制还算得当,倒尚未被大肆殃及。
可这里的情形,俨然要比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前院更要可怕。
此时门口仅守着两名狱卒,而地上却横躺着数十具尸体,看衣着大部分是宫中前来的内监与侍卫,鲜血流得到处都是,更有身首异处者,断肢满目,可见方才是怎样的一番恶战。
应是等着主事的人前来做主发话,故而大理寺暂时并未擅做主张地将尸身处置。
走在前面的福康安挡在了冯霁雯身前。
“背过身去。”他说道。
岂料冯霁雯脚下连顿也不曾顿上片刻,竟绕过他,快步走了过去。
她来到两名仅有的黑衣人尸体旁边,蹲下了身。
顾不得去理会过于浓烈的血腥气带来的不适,她伸出手挽起其中一人左手的衣袖。
“太太,要奴婢帮忙吗?”小茶前来自荐。
“把面巾扯下来,再帮我看看他的手臂可也有着这样的图纹。”
小茶连忙照做。
“太太,都是一模一样的四个字——连同莲花的纹路也是一样的!”
冯霁雯心底一阵凛然。
福康安在一旁险些看傻了眼。
面前的主仆二人,丫鬟盯着一地的尸首眼睛瞪得贼亮,虽有那么一点点‘好吓人啊’,但更多的却是‘还是忍不住想看’,仿佛这满地的残肢断臂极大地满足了她对人体构造的好奇心。
而她的主子,此刻正端详着死者脖子上被一刀毙命的刀口,还按了按刀口周围的位置,待看罢,竟还就着死者的衣物擦了擦手上不慎沾到的血迹。
这还……是女人吗?
难道她把自己当成了老练的仵作不成?
一句‘你们在干什么’噎在嗓口没有说出来,心知此时不适宜说这种题外话,他走到冯霁雯身边,问:“又是白莲教的人?”
冯霁雯“嗯”了一声,站起了身来。
“我现在就派人在城中搜找,此时城门已闭,谅他们也生不出翅膀来逃出城去!”
冯霁雯点头。
搜城是必然的,即便福康安不搜,官府与宫里也会很快有行动。
见福康安这便要往下吩咐,冯霁雯忽然抓住他一角衣袖,见他看过来,当即就摇了摇头。
见她好像忽然之间不像来时那般火急火燎了,福康安心下存疑,但她见有意要避人耳目,便暂时按下话来,一同出了大理寺去。
他和冯霁雯一前一后进了马车。
“怎么了?”福康安皱眉道:“再不去追,恐会误事。”
“你瞧见方才天牢前转角处的石灰粉了吗?”冯霁雯讲道:“你派一支信得过的亲卫循着那石灰粉去追,必能找得到他们。”
福康安意外地看着她。
“石灰粉?你怎么知道是谁留的?你认为他被劫走之后,还能当着那些杀手的面给你留线索?”他一脸‘你想多了吧’的表情。
冯霁雯摇头:“是秦顾。”
秦顾?
福康安也听说过忠勇公府里的这个‘变态’——自小不跟同龄人玩,极不合群,只跟着他那个爹钻研各路武功的武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