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尧咕哝道:“听起来,好像是一个讨厌大人却对小孩十分友好的世界呢。”
就在这时,擂台上突兀地响起舒缓轻柔的摇篮曲。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歌声如涓涓细流,汇聚成温柔的河,流淌至四面八方,缓缓浸润每一个人的心田。
很难形容这种特殊的歌声。它非高非低,不急不缓,并不独属于某个特定的人,但又似乎带有某种特殊的魔力,能轻易拨动心弦,使每一个人听后,脑海中都不由自主地描绘出那个人。
那个特殊的人,被人类冠名以母亲的,那个人。
凤尧愣怔着,不由自主地,慢慢抬头,视线如雏鸟那般寻寻觅觅。
是那只罗刹魅。
她在哼唱摇篮曲。
她的怀里抱着一只孱弱的雏鸟,小心翼翼,满怀爱意。她并不嫌弃雏鸟外表的不堪,也不在意雏鸟资质普通。她爱怜地抚摸他稀疏的绒毛,为他轻声歌唱。她掩藏在青丝下的那对眼眸,透过外壳,直直看向雏鸟瑟瑟发抖的灵魂。
此刻的罗刹魅,不再是一只煞鬼,而是一位母亲,强烈地爱着怀中的孩子,纯粹真挚,尽己所能,倾其所有。
眼见形容诡异的煞鬼正捧着那少年的躯壳,奇异地,凤尧心中生不起哪怕一丝一毫的担忧或害怕。她是如此笃定,相信那只罗刹魅不会伤害怀中的雏鸟。
凤尧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越流越多。她难过,却也欣喜,像是重逢故人,像是再回襁褓。
她深切地感受到少年的孤独,他的不安,他的卑微,和他乏善可陈的短暂一生,一切委屈不平都在罗刹魅温柔的安抚中被逐一抹平。
他被爱着。
他沉浸其中。
他满心欢喜。
那是最纯粹的一种感情。
人在濒临死亡时,身体的每一寸都被难以名状的苦痛一一碾碎。他不会再想求而不得的身外之物,不会再想炽热的爱恋,不会再想未能实施的遗憾。他会放下尊严,放下执念,放下作为人的认知,涕泗横流,以最虔诚的姿态匍匐,只求母亲温暖的怀抱带给他安慰。
他们可能从未被生身之母爱过,从未享受过哪怕一刻的母爱。他们是世界的弃子,是无足轻重的旅人。然而,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母爱是何物,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一个母亲的形象。
或许,人在离开子宫的那一刻,穷其一生,都在找寻回归的路。
罗刹魅的歌声,唤醒了沉睡于人们心底的母亲形象。
凤尧喉咙滚烫,嘴唇嗫嚅数下,哽咽得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并不认识那位少年,不知他的过往。
他在现实世界有家人吗?
有人真实地爱着他吗?
他还有一个充满希望和光明的未来吗?
他为何只身一人出现在被世界遗忘的阴暗角落,慢慢死去?
他看向人间的最后一眼为何满是决绝?
亲眼见证他人死亡的滋味实在是太糟糕了。奶奶用了十多年仍舍不得扔掉的陈年抹布的老油味道,密闭的车厢里劣质皮革和酒鬼呕吐物的混合味道,梅雨天来不及晾干的男高中生的球鞋散发馊味和霉味,弥漫在电梯内源头却在自己脚底下的狗屎味……生命中一切令人作呕、难以忍受的瞬间一起涌上来,将她淹没。她想逃,她想躲,却无处可逃可躲。
凤尧永远都不想回忆起那样的一幕。她愿意不顾一切挽回这一切,回到平凡普通的每一天,回到无滋无味的生活当中。没有人死亡,也没有人受伤。大家只是沉闷地活着,面对各自琐碎的烦恼,而已。
活着,就很好了。
可是,可是……
如果,只是如果,那少年留在这个幻境里能得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呢?那这里,是否就是他最好的魂归之处?
理智上,凤尧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荒谬。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在某个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里,有一个声音在反驳,铿锵有力。
真的很荒谬吗?
成年人品尝过的苦痛,真的有必要让无辜的孩童也同样尝一遍吗?
她知道的,长大并不会治愈灵魂的创口,时间同样不会自然而然地平息一切。成熟并不一定带来成长,只会令人麻痹自我。
我们,到底需要多少爱才足够?足够我们变得坚强,足够我们不畏严寒。
现实的本质是“真”,而不是美好。只要人还活在现实,就不可避免要遭受真实带来的苦。真正纯粹不掺杂质的美好和幸福唯有在幻境中才能得以实现。
若是一个人身处幻境,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拥有的幸福是虚假的,那么这种虚假究竟算是虚假还是他切身体验过的真实呢?
……
头顶的天空轰隆作响,脚下的大地剧烈震颤。灯台倾倒,散得七零八落的五色彩绸一点即燃。火势渐大,朝四面八方蔓延。哭喊声,求助声,叫骂声……如浪潮涌来又一一退去。
“她入魇了,快快快!”
不知是谁在嘶声裂肺地喊叫着。
凤尧听不清,也不是很在意。
或许,她想,我可以做点什么,我应该做点什么的。
第57章 龙卷风
转眼间,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庆典的欢愉恍如隔世。哀号此起彼伏,夹杂着不知所谓的祈祷声, 和呼唤母亲的悲鸣。
凤尧的视线朦胧,一切声响都是如此沉闷, 所见所闻, 皆不真实。她整个人仿佛置身于某个透明玻璃罩中,与世隔绝。
眼前的一幕幕画面随之被震碎, 裂成细小的一粒一粒,好似信号消失前屏幕上的雪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