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有疾,疾在卿(172)
她笑起来时好似有热度,覆在他身上,蔓延到四肢百骸。那股怒意,便融入这片暖流中,最终汇聚在心口,烧成一种更灼热,更惊心动魄的火焰。
很久之前,他听过许多次这样笑声,多到他自己都数不清,久到他忘记郁卿也曾这样笑过。
寒冷陋室,他们都走投无路时,他拿着燧石,火光亮起的那一瞬间,她破涕为笑。
他削了一条不断的梨皮,她练了三四遍却一削就断,挠着脑袋偷笑。
榆树下,他们双手交握,共同为满头落雪惊笑出声。
那些笑声,起起伏伏,贯穿他与她年少相处时的点滴,多少低谷时他们曾一起笑,驱赶了命运压在眼前的阴云。让两条丧家之犬,忘记来历和去处,挤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一点点建造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时隔多年,回忆里的笑声依然没有褪色。一如此时此刻。它们串在一起,好似敕勒川上的素兰河,下一场雨来临时,就重新丰沛,从八年前流至今日。
隐藏在这些笑声下的某个念头,终于渐渐……
复苏。
没有嫉恨挣扎发誓报复,不是打破尊严强行低头,也不是选我选他的不甘。
掌控与被掌控的博弈都消失了,这一切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终于明白,他所求而不得的一切,只是想让此刻延续,直到天荒地老。
在这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即便向外百里,代山荒疏,亦无人见得。
他一生以至尊权势高筑的空中楼台,轰然落了地。
谢临渊的唇角渐渐弯起,哪怕明知她在嘲笑他。
“很好笑?”他挑眉问。
郁卿担心他发火吵起来,猛地摇摇头,试图强行憋住笑,唇角依然高高翘起。
谢临渊轻嗤一声。
他四指并拢,虎口弯出一个弧度,放在脸前,做出狼喙张合撕咬的动作。
轻如气声的嗓音,低低的,只在彼此间响起:
“汪汪。”
……
郁卿双目圆睁,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然而谢临渊做完那个动作,就恢复了冷淡的脸,他的衣着仍然尊贵,容貌绮丽不改,如精雕细琢的寒冰。
那一声也消散在山风松涛中,抓不到一丝痕迹。
郁卿疑心自己听错了,搭配他的手势,却无法说服自己误解他的意思。
谢临渊另一只手抱臂,方才比狼喙的那只手,拾起玉壶提,添上杯中春茶。
氤氲白汽腾空而起,落下的茶水清泠泠,如她明净的眼眸,在白瓷杯中打了个旋儿。
郁卿陷在震惊中,久久不动,好似魂飞天外。
直到茶壶落在桌上,咚一声响,把她拉回帐中,郁卿才如大梦初醒。
她霍然起身,凑近谢临渊:“你再做一遍?”
他斜斜倚在座上,侧身给她夹了一卷金银间花云:“吃。”
“你快再做一遍嘛!”郁卿百爪挠心,哪里还有心思吃饭,惊天动地的事情刚刚就在她面前发生。
谢临渊被别人魂穿了,还是中邪了?
可他并不回视她的目光,也不理会她的请求,
郁卿丢下筷子走过去,歪头细细观察他的神情。
“陛下?”她犹豫道,“你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谢临渊长睫微动,有意忽视她近在咫尺的脸,再抬起眼皮时,眸底带了浓浓的警告:“再不吃,朕就叫人撤膳。”
郁卿还没吃饱,若有所思地坐回去,开始刨饭。
谢临渊给她布什么菜,她就吃什么。但那股子震惊依然残留在心间。她得去看看大夫,莫要被谢临渊吓得心动过速,变成心脏病了。
他还是凶一点,疯一点比较正常。
郁卿渐渐走神,唇角沾上甜羹的残痕也没注意,撤膳时,她还在思考谢临渊的天子尊严何在?
谢临渊啧了一声,拿帕巾胡乱擦拭她的嘴唇,还说:“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吃甜羹竟能吃到鼻子上,朕也是第一次见,下次脸埋进碗里吃算了。”
郁卿被擦得扭头不断躲避,胡乱推搡,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扬手拍他一巴掌。
啪。
“……”
被打后,他果然安静多了。
-
禁军行到关内前,郁卿都没怎么和谢临渊说话。她在车中缝了一套身着北凉衣衫的布偶,想起承香殿中还有她的布偶,想问谢临渊能不能还给她,话到嘴边又闭上了。
那些都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集齐各样制式衣衫的等比缩小版。随意丢了怎能不心疼?
但这一要一还间,就会产生不必要的交集。郁卿还是忍痛割爱了。
她安慰自己,照谢临渊的脾气,一怒之下早烧了,就像当年他砸了小院的一切。
她再缝一套吧。
禁军驻扎在城外,这晚郁卿睡在客栈里。她曾威胁谢临渊,入关就分道扬镳,谢临渊不知她倒底作何打算。她不提,他就不问。
若她一直不提,他就一直装不知道,
然而隔天他们要启程出客栈,郁卿吃着早膳,问:“还有几日到潞州?”
“三日。”
郁卿眯起眼:“你不会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吧?比如到了潞州把我打晕,带回京都。”
谢临渊在抽空看急报,闻言笑道:“你想这样,朕也可以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