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有疾,疾在卿(54)
夜幕逼近,长安宫中寂寥,他批完最后一本奏报,宫人们服侍天子入寝。
寝殿中,小叶紫檀的微香弥漫。谢临渊借着殿角孤灯,看层叠的纱帐虚影,如云烟缥缈。
他阖目凝神,四周逐渐昏暗下来。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道呼吸,重重击打着他的心脏,让他指尖麻痹,手臂颤抖,浑身血液倒流。
她的呼吸有一种独特的韵律,像小院后山的风穿过春野桃枝,散漫又轻快,与京都喧哗、金銮铃响、晨钟暮鼓诵经,都不一样。
他绝不会认错。
谢临渊转过身。
淡淡天光从窗棂洒落,映亮悬浮的微尘中,一道如小鹿般轻盈的轮廓,正跪坐在陋室床沿。
谢临渊抬手拽住她细腕,一把将她拖来身前:“你——”
就在此刻,那陋室,那窗棂微光,那漫天飞舞的尘埃,连同她的身影,通通卷入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
南柯一梦,无非如此。
每当他靠近,或是出言唤她,她就会立刻消失。他威胁过她,也曾掐住她纤细的脖颈,或是轻轻触碰她的侧脸,而下一刻总是徒余黑暗。
谢临渊试了百次,千次。
后来,他只是站在原地,隔着这场幻梦,静静看着她,任凭身侧尘埃落入无尽的沉默里。
一如此时此刻,他坐在屏风后,看着这道模糊身影,直至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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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六房赔的钱,够郁卿和易听雪在城南置办下一间院落。屋子虽逼仄,但也是家。
从宫中回去后,郁卿拉着易听雪进了屋,告知她林渊与谢临渊疑似同一人。
易听雪惊得险些失态,在屋中左右踱步:“陛下……陛下绝无可能是那负心郎君!”
郁卿揉着剧痛的脑袋:“我也希望他最好别是。”
易听雪越想越心焦,盘坐床边双手撑膝,陷入天人交战。
一边是她效忠的君王,一边是心疼的妹妹,君王负了她妹妹,她该如何自洽!
郁卿不忍看她痛苦模样,此事皆由她而起,易听雪也是为她纠结。
“他负我就负呗,无非在儿女情长上做个恶人,与治国理政无关。再者,他若真是天子,怎能娶一介村妇?这村妇还曾是他亲弟的姬妾,我们简直天差地别!你莫要难过了,八百年前的事,我早就不在意了,你倒是比我更在乎。”
易听雪抬头,诧异地望着她,颤声道:“今夕何夕,你也能说出这话来……”
郁卿噗嗤一声笑了,歪头问:“你见过陛下吗?”
易听雪沉思片刻:“陛下以缎带缚眼,面若好女,浑身煞气……算了我给你画一下试试。”
半响后,郁卿拿着画端详,丝毫看不出林渊的影子。
她哀求道:“让我偷偷见一面陛下吧,否则我寝食难安!”
可易听雪也没有办法,她现在徒有状元头衔,年后吏部才会下发任命书。若非归还龙纹剑,她都难见陛下一面,更遑论郁卿。
郁卿绞尽脑汁思考,视线忽然落在圆桌上的一摞拜帖,时逢岁末,大虞宴如流水。薛郎中了状元后,京中权贵纷纷递来邀约。若宴席主人也邀请了陛下,会特地在函信里标明,以防客人酒醉冲撞圣驾。
但邀是邀了,陛下去不去,就不一定了。
郁卿和易听雪仔细一翻,抛掉裴府汤泉宴不方便去,最有可能的就是平恩侯府在城郊东林设下赏梅宴。天下人皆知陛下与平恩侯私交匪浅,但郁卿怕易听雪尴尬,便说自己不爱梅花。
易听雪敲她脑袋:“正事要紧,万一陛下真是林渊呢?”
“躲着走呗。”郁卿心里也没底,“此事全看陛下怎么想,若真识破了,总不至于被恶心得要杀了我……我跑得远远的不碍他眼就得了!”
然而,二人相携去了平恩侯府,只收获了一堆溢美之词,连陛下的影子都没见到。
接下来一连数日,郁卿与易听雪成了各家宴席中的常客,几乎全京都的权贵们都认得了她们的脸。从前易听雪待字闺中时,最不□□席吵闹,如今却不得不承认,宴上还是能知晓不少朝中消息。
廿三日,右侯卫崔大将军邀二人观靺鞨传来的冰嬉,众兵士乘木逐鹿冰上。郁卿看得开心,多饮了几杯酒,被府中婢女扶去出恭。
易听雪留在宴上,与各位未来同僚谈论时事。她抬头一看,忽地见到对面的高台上,竖起了一道白玉屏风。
她辞别众官,回身去寻郁卿,却发现郁卿并不宴上。
易听雪等了三炷香,郁卿仍未归。
她心中不知为何慌起来。
第29章 扣住她的下巴提起
这座江边宅邸横跨玉江两岸, 冬日可作冰嬉,春日宴上曲水流觞。乃陛下七年前赐与右侯卫崔大将军。
他曾驻大虞北边战线,与当时的太子殿下一同抗击北凉。七年前旧伤发作无力战事, 故至今长居京都。
冰嬉场热闹,无人注意另一侧的猎帐。
崔大将军亲押一高瘦书生, 推到地上。
那人满身血污,颓败跪趴在地上, 已受过刑。
“启禀陛下, 人抓来了。”
纱帘里,侍婢端上青玉盆。
谢临渊净手后, 取来白丝绸帕擦干, 转身俯视着帘外人,并未出言。
崔大将军狠狠踹他一脚:“贺楼敬,安召十三年的线报是你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