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有疾,疾在卿(58)
良久后,郁卿缓缓抬头,拉住她的手:“是我连累你。”
易听雪斥道:“说什么胡话!若不是你,我连状元郎的名头都没有。”
郁卿愣了愣,忽地笑出来。
没错,她来这世上,彻底改变了易听雪的命运,那值得了。
换好衣服,换了心情。二人从屋中出来,冰嬉已结束,宴上还有人想拉着状元郎喝酒,易听雪连忙推辞,说要回家陪夫人。周遭掀起一片调侃声。
临走前,老侍官匆匆赶来,见二人神色无碍,道:“今日招待不周,给薛郎薛夫人赔个不是。”
郁卿不想再来玉江园,但对大将军府中人印象不错。
尽管他们的善意,为的是讨好薛郎,这个未来的天子近臣。
老侍官送二人到门口,含笑表明态度:“今日之事,二位莫放在心上。陛下心神不畅,偶然迁怒夫人而已,并非无缘无故混淆赏罚,倒错是非。薛郎且听我一言,今后做天子近臣,这种日子长得很呐!总得习惯。”
他的意思,是大将军府会将今日之事埋进土里。
郁卿与易听雪对视一眼,难以置信:“心神不畅?迁怒?”
“习惯就好!”侍者笑呵呵道,“二位可知,这玉江畔、玉江园最初不为此名,而是唤作‘郁江’,有春木繁盛,香草馥郁之意。这名字都叫了千年,谁知陛下三年前开春来此,忽然心神不畅,震怒雷霆,命史官并天下著作将‘郁江’通通修作‘玉江’。还说郁郁寡欢,郁郁而终,此字不吉祥。”
“连一条江水都被迁怒,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了。这些年圣意愈发难测,何止牵累薛夫人一人。习惯就好啊!”
郁卿头皮发麻:“……”
易听雪浑身一滞。
二人呆呆回到家中,对坐到夜幕降临,才想起点烛火。
易听雪倒吸一口凉气:“你当年做了什么,竟让陛下怀恨至此。”
郁卿也毫无头绪。她最近的确想起来一些零散片段,但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
在没被建宁王掳走前,他们就像普通小夫妻,她对林渊可好了,堪称问心无愧。他不说报答吧,怎就恨上她了?
易听雪道:“我从前听你说,建宁王逼你给他寄了一封恩断义绝书,可是这个原因?”
“还有这事?”郁卿睁大眼,好半天才茫然道,“哦,好像真有啊……你居然记得,我都不记得了。”
易听雪顿时无语,不过这也正常,她与平恩侯之间的事,也不大记得了,郁卿却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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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玉江园回来后,谢临渊去了议政殿。
柳承德已整理好奏章,听到脚步声,抬眼却看见天子面上未缚绸带,心道一声古怪。
谢临渊坐下后,拿来观音画卷展开,阴沉的眸子盯着画卷上的人。
除了身形,薛夫人与画中观音的面容,无一处相似。
他仔细看过,薛夫人面如莹润白玉,脸上没有一点瑕疵,更遑论有痣。
他取出缎带缚在眼上,隔着朦胧白绸,再看画中人,却与记忆中的相似了。
天公恨世人,今日偏不阴晦暴雪,非要晴得明媚,教他隔着白绸,也能依稀看清画卷上大相径庭的脸。
谢临渊随手提起笔,一大片墨汁洇开在观音脸上,覆盖她面容,又将画倒扣在桌上。
到了傍晚,天色终于如愿以偿地阴下来。
狂风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像极了有人在敲窗。
谢临渊起身拉开窗,凛风涌入寂寥的殿内,鼓起他广袖衣衫。
窗外无人,唯有枯枝。
柳承德走来提醒:“陛下,保重龙体。”
谢临渊不言,静静站了片刻,才又回去看奏折。
如今朝臣们知晓他批得勤,递的也多,能不亲自觐见他,就不见。
他放下一折又一折,再拿起时,手头却摸了个空,抬眼才发现全都批干净了,竟没有下一折。
难道天下只有这点事?
柳承德说刚至戌时。谢临渊蹙着眉想,定是她魂灵故意在天上作祟,令天下过分太平,只为让他在入夜后就寝前的这两个时辰里不得安宁。
他坐在议政殿里,一时竟不知要做何事,也想不起曾经他都在闲时做何事。
从前他好像会与人弈棋,但不知何时他也不弈棋了,整座议政殿中甚至找不到一张棋盘。
殿中昏暗,无数盏铜灯将他一人投出无数个虚影,模模糊糊交织在一起,孤独又喧嚣。
他垂眸,翻开桌前那幅糊了的观音像。
她不该生成那样。
脸上不该有痣。
但谢临渊也想不到她会生成什么模样,他依稀记得她的脑袋很圆,脸也很小,脸颊消瘦,眼睛很大,只有半截眉毛。但他无法将它们具象成一张脸。
他眼前浮现薛夫人的脸。
这世上有容貌截然不同,但轮廓,声音和气息都相似的人?
谢临渊冷笑一声,他应该捏一下她脸颊边的肉,确定她没有易容。
他蹙眉沉思,命人取来贺楼敬的卷宗,看完后沉默了许久。
离亥时尚有一个时辰,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摧磨,宫漏每滴一下都要过去一整年。天地好似一只熔炉,焚干人的心神。
谢临渊不明白为何只是今早去了一趟玉江园,就变成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