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叹(168)
“付娘子怎么不跑了?”乌尔漫步上前,收起长弓。
清秋眼睫低垂,蓦然一笑,复又眉目可怜地道:“我既然跑不出去,自然不会跑了,还求大人饶我一命。”
乌尔冷笑,暗道清秋毫无气节,只一味的装可怜,博同情。
他道:“看来指挥使识人眼光差了些。”
清秋不动神色地往后退了两步,湖光荡漾的位置离她还有几步,若想争这几步的距离,就得先让乌尔放松警惕。
寒风乍起,白雪自风中坠落,伴随着阵阵马蹄声。
乌尔半眯着眼,抬箭指向清秋,不过片刻,调转箭头指向荒山斜坡,斜坡小径赫然显现出一道银白身影,只刚一出现,乌尔手中箭风划过长风,破开雪花,刺向马背上的银甲少年。
恰此时,日月交辉,月上枝头,一杆银枪映着月光,顺势挑开利箭。
清秋愕然抬眸,漆黑的眼瞳显出师无涯逐步靠近的身影。
“指挥使来得正好,”乌尔箭指清秋,勾唇轻笑,“愣着做什么,杀了付娘子,公主重重有赏。”
宫女见师无涯前来,飞身上前,清秋耳尖一动,身后长风破空,她不能再等了,清秋决绝地回过头,三步并作两步,侧身往断崖处倾倒。
师无涯瞳眸震颤,手腕轻转挑出长枪,长□□破束缚清秋双手的麻绳。
“清秋——!”
清秋只觉后背腾空,全身心都如浮萍无处可依,寒风卷起她的长发,凌冽的风刃划拉着衣裳。
师无涯心头陡然一颤,他起身跃下马背,伸手去抓清秋的手,可他未能抓住清秋的衣角,就连衣袖都未曾摸到。
月色凄凉,只差一步,他就能救下清秋。
十二年间的光阴化作须臾片刻,师无涯阖目落泪,扑通一声,跪到在崖边。
乌尔轻蔑地挑眉,眼中不屑,手中利箭搭在弦上,冷道:“师指挥使害得公主计谋落空,合该跪地忏悔,以死谢罪。”
语罢,乌尔指尖掸开,利箭飞驰。
说时迟,那时快。
乌尔箭术了得,百步穿杨,只他所想皆能被射穿,可他没射中师无涯。
月光勾出银甲的轮廓,寒风吹来,师无涯转身没入山崖,随清秋一道坠入断湖中。
师无涯周身无力,心口仿佛堵塞着山川河流,有一瞬间他能感觉到天崩地裂,万物倾颓。
他任由呼啸的山风吹刮衣袍,银甲颇重,他下坠得极快。
薄雪银光,远山飘渺,恍惚间师无涯万念俱灰。
两年前,师无涯见清秋坠下金明池,那时的清秋是否也如他这般。
除却生死之外,清秋心中只有他。
往事浮现,师无涯心如死灰,剜心蚀骨般的痛苦由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疼痛牵扯着他最后的一丝理智。
师无涯后悔的想,倘若当初他将话好好说,是否就是另一番结局。
从前的十二年,他待清秋实在算不上好。
他所谓的爱和喜欢,清秋都未能感受到,师无涯心口闷涩,眼角余泪滚滚,灼烧着脸庞。
昭宁六十一年的初见,是他此生重逢最后的一个亲人。
师无涯回忆着与清秋的初见,昭宁六十一年的冬日是师远的葬礼,师无涯为师远守灵,他跪在官署的灵堂前,辞别世上最后的血亲。
开春后,付彰将他接到付家,他冷着脸看清秋闯进他的眼瞳中。
那时的清秋,小小的一只,活像糯米团子,讲着侬侬吴语,笑不见眼地喊他“无涯哥哥”。
起初,他对清秋敬而远之,只愿待在一方天地,躲在灶房里回忆着父母兄弟的模样,师远的去世使他变成了漂泊无依的芦苇。
付家人待他再好,也只是因那一纸婚约。
可若没有婚约,他的父母没有去世,他是否也会像清秋一样,在父母膝下长大,有着兄弟的陪伴。
清秋是付家人的掌上明珠,付彰和韦南风的一举一动都像是一根刺扎在他的眼中。
师无涯无法忽视这一点,清秋有着父母姊妹的疼爱,可他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一纸婚约,彼时的清秋好似天上月,而他只是万千守护星中的一个。
至此,他不得不承认,他配不上清秋。
念头一生,就如同雨后春笋,在师无涯心底生根发芽,日益增长,他扭曲偏执,想要凌驾于付家之上。
自来汴京之后,他便忘了该好好说话,忘了如何与清秋表述心迹。
两载别离,清秋青山寺修行,他出走汴京投军。
直至如今,他也未能对清秋说一声“抱歉”,可一切都来不及,他再也无法对她说一句话。
倘若有来世,师无涯想他再也不会如此行事,彼此争吵的那些话犹如刀剑利刃扎进对方最深处,师无涯后悔那些脱口而出的话,后悔他和清秋就此遗憾终生。
坠入断湖的那一刻,冰凉刺骨的冷水灌进耳鼻,师无涯毫无求生意志,不做挣扎,任由湖水灌满口腔肺腑。
他曾有无数次机会对清秋好好说话,是他亏欠清秋十四年。
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葬于天地湖水中。
师无涯的意识逐渐朦胧,感受着身体的坠落,湖水的波澜,不多时,他只觉身体轻盈无所依,好似游离天地间的蜉蝣。
——
昭宁七十五年,正月初一,宫变平息,二大王杨岚流放岭南,贬为庶民,张氏一族永不入仕,张贵妃自裁谢罪,平乐公主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