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劫(7)
“你们……打算罢手吗?”赵南若望着沈七,幽幽道。
沈七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赵南若秀丽的脸庞在灯光下柔腻若玉脂,鬓发漆黑如墨,他看着,忽然鬼使神差般伸手,将一直捏在手里的那枝梨花往她鬓边插去。赵南若愣了下,欲要躲,终究是强自镇定了,端坐着一动不动,任他胡来。衬着黑鸦鸦的头发,越发显得那花瓣苍白得薄命,却也淡极而艳,绝艳得要命。院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响,赵南若眼光一寒,捻灭油灯便要扑出去,被沈七一把拉住。
“是风。”沈七攥着她的手低声道。
赵南若停在他手掌里,良久,僵硬的身子软下来。
“是风?”她问。
“是风。”他的声音镇静平和。
窗子是关着的,房间里暗极了,饶是沈七眼力绝佳,灯光乍灭,有那么一刻眼前也是一片漆黑,只觉触手处柔若无骨,掺杂了梨花清香和少女体香的气息在鼻端萦绕。
“问题究竟出在哪儿?你们……你们在怀疑我吧!”赵南若忽道,却并不要沈七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三次刺杀,都失败了……这在暗流中从来没有过,不是吗?严嵩就算手眼通天,可还没神通广大到把□□的天也遮了去,他为什么不死,为什么就死不了?我要他死的!我是要他死的!”
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于透过窗纸洒进房中的星月微光中,沈七看见那女子双手掩面伏在自己身侧,肩头微微抖动,如一朵颤微微挂在枝头的梨花。
“老贼害死了曾伯伯,害死了我父亲,烧了我的家……母亲死了,弟弟死了,只剩我一个,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我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为了杀他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你们哪里知道!”赵南若压抑着声音低叫。
“我知道,”沈七怜悯地注视着她,叹息,“我什么都知道。”
上官澜曾给过他一份赵南若的资料,很详细,也很残酷。落难小姐,沦落青楼,遇到奇人异士,脱出苦海,学成武功一心报仇,孤掌难鸣,先是以身体为代价倚仗江湖豪客,几次失手后,转而投入严嵩门下卧底,并借助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暗流”的力量报仇——她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五年,漫长而短暂的时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故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充满了耻辱、痛苦和血泪,那是一个女子所能遇到的所有的不幸与酸苦。
为什么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逃不过肮脏、污秽、欺凌?
是这天地错了吗?
他的手悬在她手顶,想要轻轻抚摸那漆黑的发,却知道仅凭这样的一只手绝抚不平她心头的伤。平展的手掌收起来,握成拳。他不能抚下去,这样廉价的抚慰毫无意义,就成了亵渎,他不敢给。
赵南若缓缓抬头,怔怔地望着沈七。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探进了沈七怀里。沈七身子一震,猛地攥住了她的手。她任沈七抓着自己的手,用黑白分明的眸子瞪着沈七,静静道:“我看得出,你喜欢我。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自己。我把我自己给你,你要不要?”
这句话仿佛一把狠狠插进心脏的刀,又仿佛一把塞进脏脏的冰雪,骤然间,沈七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你不要?啊,你不要……我知道了,你是嫌我脏……”赵南若注视着沈七的脸,凄凉地笑了,“上官澜什么都告诉你了,是吧?我早该想到,我的事情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了,你当然也会知道。我生得再美,你也不会动心,因为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你是个喜欢喝酒还会伤春的杀手,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要的女人一定是冰清玉洁的,而不是我这样肮脏下贱的身体……再美也没用……”
她说的每个字都是一把刀,每一刀都刺在沈七心上。
“你何苦这般作践自己!”沈七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世事翻覆,哪里由得人选?
“自然是我天生下贱!”赵南若瞪着沈七,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一瞬间,那漆黑的眼珠似乎是湿了,但也许是沈七的错觉。因为她眼中充满的是火焰般的仇恨与狂热,恐怕焚尽三千世界之后,这业火也不能熄灭吧?她的软弱、屈辱都被这仇恨之火烧干了,只剩下复仇的狂热。
该说的话说尽了,不该说的话也说了,突然之间,两人都不再言语了。窗外初时还只是呜呜咽咽的小风,过得片刻,风声越来越紧,渐渐变成了呼啸之声,再过得片刻,雨水“叭叭”打了下来,风声雨声汇成巨大的洪流,这小小的房间似是波峰浪尖上的一只小船,随着波涛漂向黑暗的尽头。
“下雨了,又下雨了……江南的雨真多……我真怀念北方的秋天啊,那么高那么高的天,那么蓝,鸟儿飞得高高的……”赵南若喃喃低语,不知在说给谁听。
沈七缓缓抱住她,发现她在发抖。
“别碰我!”她低喊着挣扎。
沈七却抱紧了她,低声道:“我去杀他,我替你杀他!”
赵南若的挣扎缓了缓。
“我只希望你记着,无论怎样的仇恨,都不值得你付出过份的代价。你还年轻,日子还长,不管为了什么,都不要再糟蹋自己了。”沈七捧起她的脸,端详片刻,在柔嫩如花瓣的颊上轻轻吻了吻,起身大步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时却又忽然站住,静默了片刻,轻声道,“你练的那个毒功,尽早散了吧,那功夫是要命的。”
说完这句话,他大步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