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方(179)
眼下距离他们逃出听风堂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邱陵的人不管怎样应当也已经追到码头了。只要她能再拖住这心俞片刻,这船上的火光便会成为最好的信号,指引岸上的人前来探查,她还未来得及探明的一切、这艘船上的真相也终将大白于天下。只是不知她是否还能看到那一幕到来。
她的人生本钱是如此微薄,经不起任何一次赌注,但凡有万分之一的输面,她便有可能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秦九叶将身体紧紧缩成一团,流血的手握紧了先前那颗来不及扔出的烟丸,随即又飞快取下那根藏在簪中的毫针来。
船舱狭窄、视线不佳,她未必能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江湖客一样在乌烟瘴气中迅速脱身,但她能为自己挣得一个反抗的机会。说到认穴,她自认不比那心俞差,可她不会牵线飞针,只能近身一搏。可若离得太近,就算有那迷烟做掩护,她又能有几分可能快过一个使暗器的刺客杀手呢?
她曾对老秦发过毒誓,有生之年不用医术害人。然而眼下显然顾不了那么多了,她便是使尽浑身解数也未必能伤到眼前的人。
恍惚间,她的思绪竟不受控制地飘远,想着些荒诞而奇怪的事。
若她当真用一根毫针扎死了一名江湖高手,这江湖上是否就会有关于她的传说呢?她的针应该叫什么?果然针?听起来好像不太中用的样子……
噼里啪啦。
那是稻草燃烧的声音。
咚,咚,咚。
那是她的自己的心不受控制的狂跳声。
下一刻,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唇蠕动、颤抖着、轻轻吐出两个字来。
“李樵……”
有时人在极度危急的情况下,会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种身体与思绪分离的状态,而在秦九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她的舌头已把心底默念的那两个字念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手中握着那用来保命的烟丸和毫针,口中却在唤他的名字?
她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过往每次遇到困难的时候,她能依仗的人从来只有自己。是以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危机关头喊出另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眼下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她眼前的人的名字。
火光愈盛,将心俞鬼魅般的影子投在船舱的四壁之上。那影子就在她眼前放大、放大,她几乎能看到对方那双绣鞋、闻到她身上那股刺鼻的熏香味、听到她堵在喉咙深处的轻蔑笑声。
若人死前最后一刻见到的是这般情景,孤身去投胎的路上只怕都会觉得憋屈吧?
秦九叶闭上了眼睛,狠狠掷出了手中的烟丸。屏住呼吸前一刻,她听到自己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
“李樵——”
受了潮的烟丸在地上弹跳两下才裂开来,哑炮一般冒出小股灰烟便没了动静。
擎羊多奸商,老祖宗诚不欺她也。
秦九叶绝望握紧了手中的针。稀薄烟气中,她只听到那心俞放肆的笑声飘忽不定地响起。
然而那笑声并没有持续多久。
下一刻,木头碎裂的巨大声响在船舱一侧炸开来,夜风钻入底舱之中,那团火光瞬间窜起、烧得更旺。
秦九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伴随着那阵风落在她身后。
随即,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我在。”
第71章 劣犬
凌晨时分的洹河河面仍残存着最后一层薄雾盘桓不散,任何光亮、任何声响都会被稀释进那片水雾中,片刻过后便蒸发得不留痕迹。
就像那些隐秘的情绪一样,不论在一个人心中如何翻涌,最终还是要落得寂静无声。
纱帐轻遮的小窗内,苏沐禾缓缓低下头、望向横在她腰间那柄没有出鞘的锈刀。
少年脸上那种乖顺的笑像是被人反复雕刻过后刻进骨子里的一种记忆,而他握刀抵在他们之间的那只手则带着一种本能。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厌恶被触碰、要同任何人保持距离的反应。从前,她在雨天也会这般下意识地远离那些水坑,将自己蜷缩在那一眼可以望到尽头的屋檐之下。
其实除了抬起那只握刀的手,他再没有其他动作了,但苏沐禾知道,她再也不能靠近他分毫了。
她抬起头看向他,随即猝不及防地望进一双冷漠的眼睛。少年身姿挺秀,好似一株长在旷野溪流边的野芭蕉树,粗枝与柔叶并存,生就一副卷舒多情、承雨承愁的模样,然而那双褪去了伪装的眼睛深处,却比嶙峋的山石还要贫瘠。
她为自己在这一瞬间窥见的真相感到错愕,但不过一息之间,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已经恢复如常,温驯同今夜河面上泛起的烟海云雾般浮上来,遮掩住他的一切心绪。
“夜里行船,风大浪大,二小姐可要站稳了。”
苏沐禾轻启朱唇,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下一刻,那柄横在她腰前的刀已经离开,他们之间又恢复到了先前的距离。
沉默从他们脚下的影子中溢了出来,在整个船屋的四壁上蔓延,将每一寸空气都笼罩在其中。
她曾经很擅长同这种沉默相处。
在姐姐开始跟着家中管事巡账、兄长开始“以酒会友”到深夜的那些年,她便是这样日复一日地独自在自己的小院中徘徊,或是跪坐在祖母身旁,听那些已经几乎可以倒背如流的佛经。佛珠捻动的声响和祖母毫无起伏的音调可以从日升响到日落,但她却觉得那是一种比真正的无声更加可怕的寂默,而她已渐渐从对抗它的那个小女孩变成了那寂默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