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方(223)
那些柴秧长短不一、歪歪扭扭,一半还带着水汽、另一半已经湿透,这样的柴就算阴干,烧起来也全是青烟。
李樵沉默地将身上的行李放在一旁,三两下将那些柴火苗一股脑清了出去,随后拎着角落里的柴刀走了出去。
借着入夜后天边最后那点亮光,司徒金宝哼着小曲走进院子里,他本已快要走进屋中,可余光瞥见院子里那一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垛,脚步突然就顿住了。
原地迟疑了片刻,金宝抬脚向东房走去。
昏暗的药房里,少年劲瘦的身影有条不紊地忙活着,灶台里的灰已经清理干净,水缸里续满了水,数十个堆积下来的药罐已被清洗得发亮,按照用途和大小整齐码放在了架子上,就连新晒的药材也按照门类一一分好了。
怎会有人天生便喜欢干活?不仅喜欢干活,还干得如此利落?
金宝内心一阵嘀咕,嘴上又忍不住酸道。
“你倒是勤快,可她又不在,你做给谁看呢?”
他并不勤快。
他能袖手旁观一个将死之人从挣扎到咽气,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懒惰的人了。若非她要他做这些,他才不会这样“勤快”。
李樵压根没打算搭理金宝,转身将最后一只洗好的药罐放在窗前,声音毫无起伏地交代道。
“城中还有事没有了结,她还要再耽搁一阵子,她将需要添补的药材列了单子,就压在门口那只石钵下。药材不论贵贱,都要严格筛选,不可偷懒马虎,更不可偷工减料。药堂就算一整日下来没有生意,账也不能落下,见到赊过账的路过就要催一催,不要等着她回来再一笔笔去讨。秦三友若是跑船,她嘱咐你一定要将除湿的药包和她刚做好的护腿给他带上,东西就在她屋子床头叠着的被子下面,取完了再将她的被子叠回去,不要乱七八糟地堆着。”顿了顿,他又飞快补充道,“窦五娘明日一早来取药,记得应门。”
李樵说完,将最后一只药罐摆放整齐,便要走出门去。
他不喜欢这个手脚懒惰、头脑简单的废柴,若不是必须要转告她的嘱托,他一个字都不想同对方多说。
“喂。”
金宝的声音响起,李樵的身影又往前走了几步才顿住,半晌才闷声吐出两个字。
“何事?”
金宝犹豫着开口问道。
“你当真只会在果然居做工三个月吗?”
李樵终于转过身来,他安静地打量起金宝,直把他看得浑身发毛。
“看我做什么?问、问你个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吗?”
李樵收回目光,半晌吐出三个字。
“说不准。”
这才几日没见,怎么说辞就变了?
金宝的脸色瞬间垮了,他似乎是有些急怒攻心,随即又有些不相信,最后陷入一种不知所措的情绪中。
李樵看他一眼,脚下不停地向院子里走去。
金宝这才回过神来,急急开口道。
“你若要留下来继续做工,可不可以不要避着方家二小姐不见了。”
已经走到院子中央的人停了下来,随即转过身。
“谁是方家二小姐?”
金宝的脸瞬间红了,声音却粗声粗气起来。
“你、你不要装傻,就是常常梳个辫子、喜欢簪花、长得最好看的那个。”
李樵眨眨眼,无数模糊的面孔自他心底一闪而过,却仍是半点印象也无。
若是以往,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压根不会搭理。但今日不知为何,他隔着夜色望见那废柴面上的神情,突然便多了几分好奇和探究欲。
他不知道哪个是方家二小姐,但他知道金宝问起她的原因。
“你不是不喜欢我见她吗?”
金宝的脸上的红色瞬间褪去,整个人前所未有的黯淡,塌下去的身躯像是地里霜打了的菜苗。
“我那日出城路过钵钵街的时候去看了她,她说我们不在的这些天,她日日都来寻你。发现你不在,便只能伤心离开。她说她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看见你,同你说说话……”
李樵冷声打断道。
“这同我有什么关系?”
金宝被驳了一句,已经四分五裂的心情当下更加破碎,但他强忍着没有垮下来,哆嗦着嘴唇说道。
“她喜欢见你,瞧不见你便要伤心。我不想她伤心。所以、所以你能不能多见见她,多和她说句话也好……”
金宝的声音越来越低,等他觉得四周实在太过安静、抬头去看的时候才发现,方才那一脸不耐的少年早已不在院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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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照常升起,黛绡河旁的小村庄照常进入睡梦中。
月色下,一道黑色的影子从那河边的大树上一跃而起,快到在夜空中拉出一道直线、几乎要将那轮月亮切做两半,随即落入河对岸的另一棵树上。
少年的影子倒映在缓缓流淌的河水中,模模糊糊的一团。
他的动作很轻,落下时就连一片树叶也没有惊动。
可下一刻,他却抽出那把腰间的刀,径直切断了身前那截树杈。
手臂粗细的枝杈扑通一声落入河水中,林间休憩的鸟雀受惊飞起,河水泛起白色,久久不能平息。
李樵就冷眼瞧着,直到最后一只鸟雀消失在夜色中、最后一点浪花随着河水远去。
河水被搅动而浑浊,鸟兽遇惊扰而奔逃,人因恐惧而退缩,秩序因私欲而崩塌,这才是他熟悉的世界规则。
他自认早就看透了这一切,也通晓世人口中的人情世故,可不知为何,今日那废柴所说的一番话,却教他有些看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