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方(496)
对方的声音在狭窄憋闷的空间中回荡,秦九叶身形仍一动未动地立在那里,面上突然涌上一种因荒谬而生的笑意。
强扭的瓜甜不甜根本不重要,架不住有人就是手贱。先是那朱覆雪,眼下又是这元岐,他们谈起人的时候就像随意提起一样物件似的,可以拿左拿右、抢来抢去,你若表现出丝毫的不愿意,便成了你的不知好歹,而有一日他们不再需要你时,却可随时将你摒弃。
是因为这江湖之所本就荒蛮,所以游走其中之人也都格外野蛮吗?
不,当然不是的。
他们不会对那湖畔石舫上的贵客们如此开口,更不会对那天下第一庄的狄墨如此开口,他们之所以能在她面前露出如此丑恶霸道的嘴脸,是因为在他们眼中,不论是她还是跟在她身旁的李樵,同那些有尊严、有地位的人是不一样的,是可以被践踏的,是可以被算计衡量的。
他们一个个精明得很,不过是选择性地展露野蛮罢了。
若是换了以往,她或许会当下卖个蠢、想个借口搪塞过去。毕竟委曲求全、做低伏小的事,她最是擅长不过。对于那些她得罪不起的人,她只能用无穷无尽的忍耐来克服失去尊严的种种。
可今日,她突然便不想这样做了。
或许是因为她亲眼见到了那上一刻还在画屏后舞剑、下一刻便成了一具冰冷尸体的无名少年;或许是因为那阴魂不散、想要挖出她眼珠子的朱覆雪;又或许是因为仙匿洞窟之中那剖心自证的方外观弟子、那被高举过头顶的莲符、以及那百千人沉默的背脊。
或许是因为,她知道不论她如何伏低自己的身体、宣告自己的服从,那些践踏她的脚是不会停下的。
她突然明白了李樵那张乖顺面容下偶尔显露的阴暗气质究竟从何而来了。
我有长恨,世之恶也。
恶业不报,此恨难消。
秦九叶缓缓抬起头来。这是她自踏入这房间后,第一次直面那鹤氅加身、高高在上的男子。
“观主是否有兴趣,同我有何干系?我方才分明是在直接拒绝。观主若是没有听清,我便再说一次。我不想入方外观,也不想跟在观主身边。不论是以何种身份。”
她不再自称“小的”,言语间少了那种低三下四的语气,声音清脆如玉击声,话一出口空气中便是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
元岐嘴角的笑消失了。
他似乎有些惊讶,更多的是不愉快。眼前这命比草贱的江湖杂碎,虽然一副不起眼的样子,但却硬得像一粒硌牙的砂子。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便休要怪他无情了。
“昨日你来船上试探我的时候,我便看得出,你定是解过晴风散的。你可知晓,这世上能解晴风散之人还从未有过,若是狄墨得知,定不会让你活到天明。”
元岐的声音伴随着一股阴风迎面而来,秦九叶手中油灯暗了暗,再亮起时她突然留意到,元岐卧榻后那层层纱被无声吹开一道缝,风便是从那黑漆漆的缝隙中钻出来的,竟隐隐夹杂着一股血腥气。
“如你所见,我已病愈,身体强健更胜以往,你难道不好奇这背后的原因吗?”
秦九叶惊愕连退三步。
她不需要元岐作答,便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不是没想过,方才开锋大典上元岐作为方外观观主,定也饮了那十分可疑的大庐酿,只是受染秘方之人产生症状的时间似乎不相同,她在洞中时旁观其他门派中人并无反应,这才想着同邱陵冒险一试。
但她却忽略了另一种可能,那便是这元岐在登岛前便已服下秘方。当时她来为元岐问诊的时候,曾经提过可以试着根治晴风散之毒,可对方却说没那个必要。若只是时间紧迫,应当会说没那个工夫,之所以会用到“没必要”三个字,是因为对方其实早已知晓此事即将告一段落。
他根本无需解晴风散,也不再需要乌松子,因为他知晓自己即将得到更厉害的“秘药”。
这黑漆漆的船底是他一早为自己打造的宫殿,为的就是迎接那秘方的“降临”,此刻那纱帐后应当藏着一具被吸干血的尸体,这也是为何今日为她引路的那道童神色如此惊惧,且和昨日并不是同一人的真正缘由。
“你服过那秘方了。”
初时惊惧战栗感退下,秦九叶的声音竟出奇的冷静。
她的转变落在元岐眼中,反而激起了对方更多乐趣。嗜血过后的兴奋在他体内作祟,令他双目赤红、心绪越发不受控制。
“那本就是属于方外观的东西不是吗?义父明明曾有机会治好我,却因自己的怯懦多疑、胆小怕事而将这机会白白拱手让与旁人,我怎能坐视不理?现下我为自己争取到了这一切,这便是我应得的。一切都是风水轮流转罢了,不论是方外观还是天下第一庄。”
为何要提天下第一庄?难道不是狄墨给的他秘方吗?
秦九叶心下一动,但她来不及细想,因为另一个可怕的真相已经浮出水面。
“莫非清平道上的消息……是你放出去的?”
元岐一声轻叹,将手伸进那丹炉中胡乱拨弄着那些金子,姿态甚是肆无忌惮。
“义父待我是不错的。只可惜他刚愎自用,对自己那点炼丹的技艺太过自信,觉得总有一天能将我医好。可笑他连自己的命数都无法握在手中,又谈何来改变我的命数?”
秦九叶眼前闪过那夜洗竹山的大雨和一地血污,心中突然为那素未谋面的元漱清感到难以言说的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