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方(510)
她本就是极难用笔墨去描摹的人。
她应当已化作一团雨、一阵风、一道光,再无任何形状能够束缚她,也再没有任何人的思念与执着能够将她留住。
然而他寻不到她,她却不曾放过他。
就像这江湖上沉默的黎明,每天准时为他续上影子,将他的阴暗从身体里抽出、展露无遗。
“庄主,鬼水帮的事可需要跟进?小的可带人亲自前往九皋城截杀孙琰,但凭庄主吩咐。”
许是因为他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又或许是因为他面上神情,那向来懂得察言观色的甲字营弟子终于忍不住开口请命。
狄墨收回在纸张间流连的目光,抬手将那本已经残破的册子贴身收好,随后开口道。
“城中我已有安排。再过一刻钟,便逐一放那些人离开吧。”说完这一句他顿了顿,随即恹恹道,“将那鬼水帮来告密的人留下,送去湖里喂鱼。”
他是如此厌恶痛恨那些背叛者,不是因为他也曾遭人背叛,而是因为那些人的存在令他想起了那个从赤诚变得卑劣的自己。
狄墨话一出口,那向来沉稳的甲字营弟子不由得颤了颤。
同那乙字营的蠢货不同,他向来是很知分寸的,庄主没有开口明示前,他大都会保持沉默。
但不久前庄主在浩然洞天与影使似是起了争执,之后还让人狠狠责罚了对方,他便嗅到了些苗头和机会,心里头开始泛起痒痒,话说出口后才觉不妥,背后瞬间已渗出一层冷汗来。
那厢狄墨已将目光转向一旁水雾中的红莲。
“朱覆雪那边如何?”
“按照庄主的吩咐,调开了些许人手,放那甲十三上了落砂门的船。就是不知朱覆雪是否已经察觉……”
“她觉察与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甲十三一定会杀她,这便足够了。”狄墨的声音中有种遮掩不住的疲倦,但那双眼睛却越发黑亮了,“颜色再鲜艳、结子再饱满,熟透却放着不采,日子久了最终不过是要烂在池子里。”
年轻弟子俯首。
“庄主英明。”
狄墨兀自起身,径直穿过那船屋后门狭窄的走道,一步步走向安放在船尾的那只巨大木笼。
他停在那木笼上唯一的小窗前,随后凑近些,声音轻柔地问道。
“外面雨停了,风也小了许多。舍衣宗师可愿陪我出去走走?”
晨曦苍白的光透过只有巴掌大的气窗透进木笼,映亮了一头乱蓬蓬的银发,那银发的主人反应似乎很是迟缓,过了片刻才抬起头来,银发下、两只干瘪的眼睛上赫然横着一道扭曲丑陋的疤痕。
许久,一道沙哑麻木的声音才在木笼中响起。
“你要放我出去?”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狄墨的视线在对方那双残缺的眼睛上一扫而过,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一个你想见很久的人。”
第172章 游鱼浸杀
九皋城北北娄门卫正潘弋寅时接的岗,此时正斜倚在自己那张布袋吊椅上、闭目拍着蚊子。
自打十年前得了这卫正的位子后,他已经很久没当过这个时辰的苦差了。若非那新来的督护打着查案的大旗将这城里闹得鸡飞狗跳,他此刻正躺在竹席子上睡得正香。
“大人,来船了。”
守卫士兵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耳边响起,潘弋眼皮子都懒得睁开,嘴皮子一阵蠕动。
“就说离开城门还有阵子,让他等着。”
透过哨所那被拆下的牗窗,守卫士兵有些为难地望了望水道。
“可说是从青雀码头出来的船……”
潘弋那双糊着眼屎的眼睛这才睁开一道缝。
九皋城青雀码头是城中最古老的码头,也是唯一只能停泊官船的码头,寻常商船都要绕着那走,省得冲撞了哪位贵人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守卫士兵面露退缩之意,那潘弋却面上如常,冷哼一声从那布袋椅上站起身来。
襄梁的官可多了去了,何况九皋这样的地界,本来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大官愿意亲临,若是随便哪个芝麻小官都得让他趋步相迎,他当初要这守门的差事岂非自找罪受?
想到此处,他脚步越发懒散,边走边紧了紧方才松开的腰带,同时用余光偷瞄一眼那水门前等待放行的船只。
那是一艘龙枢一带常见的满篷梢,船身上半点装饰也无,船尾卧着头大青牛,船头立着个愣鼻子愣眼的圆脸小厮,整个人透着一股子乡下土气。
潘弋收回目光,打了个哈欠、背起手来,嘴上依旧客客气气。
“咱也是奉郡守府樊大人之命做事,出城船只一律严查,还请在旁边排队等一等吧。”
他话一出口,那小厮当即有些着急地出声道。
“不、不行,我家先生说了。现在就得出城去。”
潘弋搔了搔唇角冒出来的胡茬,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那船上紧闭的舱门。
“那便先查你家。”
他说罢,不等对方回应,利落递给手下一个眼色,一旁的守卫接到指示便要上前。
那立在船头的小厮垂下头去,藏在蓑衣下的手却缓缓抬了起来。
水波晃荡,涵洞中似有凉风吹过。
下一刻,那紧闭的舱门被人一把推开,一名衣衫褶皱、浑身酒气的男子钻了出来,环视一番后迅速将目光落在那领头的潘弋身上,拱了拱手、摇头晃脑地说道。
“在下司农监梁世安,奉天子之命前来龙枢堪调粮情,以备粜籴敛散之计,烦请这位军爷行个方便。”
潘弋吸了吸鼻子,草草回了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