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师母性子柔弱,心性却要强。当年他们怎么困难,师母看在眼里。她不愿意给自己还失业在家的闺女和亲友添麻烦,信里只说好话,后来打听到一户没孩子的好人家,把桂宝送去给他们当了儿子。
方家这时还剩下八亩田,其中水田四亩,旱田三亩,还有一亩沙地。方师母原本打算的,是他们母子三个,守着家里几亩田,勤快些耕作也够勉强糊口,不想第一年就出了问题。
“……三叔公到家里说,村上每年交税,都是他家二小子给我们交的,今年得让我们自己去交。可咱们家的田,以前是交给他们种的。我们回村的时候,秋收过了都小半月,麦子早让他们收进仓里去了……冬天的时候,治安团来了人,说要修个什么工事,叫每家出个人去干活,妈听说在那干活要挨打,不想叫我跟三弟去,治安团要我们交钱雇人。我不想叫妈出钱,自己偷偷报名去了。姐你看——”他掀起后背的衣襟,腰眼上有个青疤:“有一回一个倭国人从后边踹的,我没防备,给踹成了这样。”
春妮摸上去,快十四岁的孩子了,瘦得蝴蝶骨支出来,形成两个尖尖的角。孤儿寡母在村里叫人欺负,他大哥不在,母亲病着,他就是家里的长子,承担的比其他人都多。
“还疼不?”她轻轻重重地按捏那块疤。
他摇了摇头,不知春妮按到了什么地方,忽然“嗯”地一声吐出个浊音。
这是落下了病根。
“那怎么厨房里也没口吃的?这些日子你们都怎么过来的啊?”
“前几天都叫倭国人抢走了,我娘想去拦,他们还推了我娘一把,她头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说到这,桂生眼睛里露出仇恨的光。
“学习呢?还在家学不?”
“学了一些。”
“师母该早点去封信给我的,自己都过得那么困难,还往城里送什么东西。我再怎么难,总也能想想办法,不至于拖到这一步。”她掏出几块钱交代他:“你去村口,毛二哥在那等着我。你们俩把附近的好大夫请一个来,再给你娘看看,也给你自己个儿看看。你娘她得的真是痨病?”
桂生却不接那钱:“大夫们都请遍了,都知道我娘得的是痨病,看见是我就躲,不会来的。”
春妮:“……那你多给些钱,给你自己也看看,腰伤不能不当回事。快去,快去啊。”
灶上熬的米粥开花的时候,桂生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大夫们都不肯来。”
春妮让他盛粥,心里寻思,这个时候肺结核的特效药是链霉素,在去年被美国人发明了出来。这种紧俏药必然会被倭国人把持,不知道海城的地下渠道能不能弄到。在这之前,师母得好好养着,不能劳神。
结核病是个喜欢穷人的病,需要多吃些高蛋白高热量的食物补充营养。城里肉食也不好弄,乡下人还能养鸡养鸭,城里人实行配给制,吃口白米饭都难,反而没有村上方便,吃得饱。她今天只带来些米面,唯一的荤腥就只有那几罐金枪鱼罐头了。
她将一整罐罐头都倒进锅里,和水煮开,再加上桂生兄弟两个采摘回来的野菜,除了给师母的粥,又做了点红薯杂粮饭。罐头的油汁全泡在米饭当中,咸香嫩软,总算令母子三个久违地吃了顿饱饭,但事前春妮带来的一袋子大米做完这顿饭便消去了三分之一。
她来前实在没想到,方家日子会困难成这样。带来的大多是如糖,罐头,糕饼还有棉布这些精贵好放但不管吃饱的东西,杂粮和红薯还是她到了村子后看见情况不对,从空间里又拿出来的一点,
饭后,桂生两个主动收拾碗筷,春妮隔着窗户跟方师母说话。
“师母,这回让我把桂生带走吧。”
“那怎么行,这不是给你添麻烦?”
“这怎么叫添麻烦呢?”春妮就知道她不会轻易同意:“桂生年纪也大了,在家里天天没个事做,不如我带他去海城碰碰机会,哪怕是当个学徒,总比在村里天天瞎跑浪费时间的好。”
“这……你让我想想。”
春妮知道,如果她说她养着桂生,师母肯定不会同意。但若说带他进城做活,那就不一样了。这个年代的学徒没有工钱,但师父家管饭,多少能解决一张嘴。再说她目前没什么私产,挣的钱都投在了学校里,挣多少花多少,最多够养活自己,时常还要蹭常文远的光。桂生这么大个男孩,她必不可能真让他在家里吃白饭。
“我不去,我还要伺候妈,我不能把你跟桂玉丢在这。”桂生在楼下听见两人的对话,跑出来急了。
“大人说话,有你什么事,你一个小娃崽在家能顶什么事。”桂生的话反而促成了方师母决定:“桂生这个年纪,哪里肯收他当徒弟?”
“剃头匠,药馆,照相馆,木匠……哦对,师母你知道的,我们学校就是教木匠的,怎么说也有些门路。现在学校也安定了些,我找哪个学生收留他住下,就算一时做不了学徒,我现在还跟人做生意,带着他做,给他一口饭吃,还是没问题的。再找个好师父给他学艺,说不定年节师父给他发点好吃的,还能回来孝敬你。再说他离得近些,方便去看方校长,也好照应照应不是?就怕师母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