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一起走出洪水的患难同路人,春妮看见老熟人很开心:“大嘴叔,你怎么在这?你这几年都哪去了?每回我问你,老涂总跟我耍花腔不说实话。”
王大嘴咧开大嘴,笑得开怀:“你就别怪他啦,我跟老涂有好些日子不见,他也不清楚我现在在干什么。对了,小顾,你怎么在这?”
故人相见,分外亲切。王大嘴性格活泼,爱说爱笑,两人数年不见的隔阂很快被他打消,从以前的旧人旧事说起,聊到了春妮如今的暂居地刘家。
她在刘家待得相当自由,虽然这一大家子都不跟她说话,但吃饭总给她留着一口,不管她什么时候回来,也会给她留一扇门,确实跟她印象中的悭吝老财有些区别。
王大嘴跟涂铁柱虽然都是心直口快的糙汉子,两人性格却完全不同,涂铁柱看谁都先往坏里想,而王大嘴成天笑呵呵的,是个与人为善的乐天
派。
不想春妮跟他说起这家人,他也直摇头:“妹啊,你以为当地主的都跟你家乡那边王地主似的,苦活累活全坑着村里其他人家做,遇到荒年,一根稻苗都不给施舍,做得这么恶相?”
“哦?那刘家是怎么回事?”
“他家不但没作恶,还做了不少好事。但你也晓得刘家村都是盐碱地,出不了粮食吧?以前官府来这一片征粮,时常是刘家人出面帮忙周旋宽限,由此祖辈跟县里催课的吏员结下了不错的关系。到他刘保长父亲那辈,不是洋人来了么?反把海城县盘得不错,一些人看中里头有利,流行起到海城买地皮,刘保长他爹也想去,说是本金不够,动员了些本村人投钱跟他一起去买地皮,头两回赚了些钱,刘保长他爹还修了条像样的土路。后头不知道怎么回事,买的地风水不好砸到了手里。那些跟着刘保长爹买地的村里人有许多是借了贷的,买地买亏了,可不是塌了天?”
“那怎么办?”
“怎么办?刘保长他爹这时候又站出来说,不能叫乡亲们卖儿卖女的过不了日子,他可以咬咬牙拿笔钱出来给他们先填上,不过,借他钱的人得用差不多的东西抵帐。”
听到这,春妮已经全明白了:“这些村民家里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个姓刘的,他的目的莫不是别人的地?”
王大嘴耸耸肩:“那谁晓得呢?大概刘家是真亏了钱,反正刘保长他爹当年没过年关,病死了,但刘家村里许多人家失了地,只能给他家当佃农。刘家跟人约好,要先种自家的地,若是第二年交不出足够的粮食,刘家倒也不很逼迫他们,还给人找海城的门路进城做工,所以刘家村的人也说不出到底对他们是恨多还是谢多。”
“那当然了,把人逼死了,谁来还他家的帐?”春妮冷冷道。
王大嘴说刘家人跟王地主不一样,可他们干的事有什么分别?只是王地主山高皇帝远,不怕有人给村民们张目,是以什么都敢干。刘保长他爹做得温和些,不都是想谋夺农民手里的地?
舟桨翻飞中,王大嘴忽然探出身,从水上抽出一枝芦苇,三两下折出一个哨子,笑道:“不说这个啦,妹子,我给你吹一曲吧,大伙来唱一个提提劲儿。”
几个打撸的汉子笑望两人,齐声应了个好,唱道:“叫哟我这么里哟来,我啊就的来了,拔根的芦柴花花……金黄麦那个割下来,秧呀就的栽了……泼辣鱼那个飞呀跳,网呀就的抬了,拔根的芦柴花花……”【注】
轻快婉转的江南小调声中,舟楫如梭穿行在河道中。河的对岸,一栋圆形的土楼矗立在水草中间。土楼狭小的窗户里,依稀有人站在那。
春妮直起身,那是倭国人的碉楼!
她全身紧绷,下意识伏低了身子。那碉楼里的人也望了过来,却是抱着条长枪,呆呆看着他们,直到这艘满载着歌声的小船越驶越远,直到驶离了他的视线,他叹息一声,垂下头来。
第226章 226 浮出
小破船在曲曲拐拐的水道上往复穿梭, 到中午饭时,涂铁柱拿弹弓在荡子里崩了只灰鹭和一串麻雀,再有王大嘴他们网上来的几尾小杂鱼, 拿铁锅干煸后, 只须浇些清水,滴几滴秋油,再扣在杂豆饭上焖一焖,连饭带鱼往嘴里一送,鲜得人眉毛都要跳舞。
再跟几个汉子吼几首不成调的曲子,春妮望着微微起伏的河面,笑道:“像你们这样, 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四海为家,倒也有种别样的畅快。”
“那俺还是喜欢踩在地上,踏实。”涂铁柱站在船头,眯起眼睛, 远眺两岸一浪一浪的麦苗:“看这又是水又是地,多美啊, 要是能在这置上两垧地,咱也受用受用那金满仓银满囤的财主日子,给个神仙也不换。”
涂铁柱是西北人, 老家四面黄土,三年一小旱, 五年一大旱是常事。西北民风彪悍,他老家村子离陇西官道不远,附近常有马匪出没, 一场大旱,他一家子饿死后,他穿着条掉裆裤,就跟着马匪走了。
投军之前,他是个见水就晕的旱鸭子,硬是叫那年连天漫地的洪水治好了这怕水的毛病。
“就是,等赶走了小鬼子,俺再回乡娶个胖媳妇,生几个儿子,这日子那叫一个美。”王大嘴咧着大嘴,嘴角险些流出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