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心想,我偏不等,我要睡大觉。
她真是长高了,脸蛋静止的时候,能看清楚眼梢上的薄褶撇得长长的,眼睛非常美丽,像是在想事情。李秋屿再想做一些他自认为拿她当小孩子的动作,都无从下手了。
“你等一下。”明月转身拿书包,把手表取出,给李秋屿重新戴上,他手腕空荡荡的,再没买过表,他从未真正走进过时间,并不需要。
“我不要了。”明月退后说。
李秋屿笑问:“怎么不要了?”
“反正是不要了。”她满脸古怪,“赶紧见你想见的人去吧。”说完不看李秋屿,快步走回客厅,一个人坐在了沙发上,久久没动。
第39章 她又回到有暖气的房……
她又回到有暖气的房子里,不用穿那么厚,手可以伸着,脚也不凉。明月花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在李秋屿家。她开始温习功课,窗子黑得很快,她没开冰箱,先喝一杯水,把肚子撑一撑,才去热丸子,大约吃了七八个,又把塑料袋系好。
白天坐汽车太累,明月简单洗了个澡,入睡很快,等再醒来,不晓得是什么时间,只觉得眼前漆黑,她以为在家里,不对,脸一点不冷,便缓缓坐起来。
客厅的灯一定是李秋屿关的,明月看看他的卧室,一片黑,只有书房门底下是亮亮的一条缝。她悄摸下来,蹑手蹑脚走过去,门没关实,明月闭紧一只眼,往里探看。
只能瞧见椅子里李秋屿的半边身体,他抽着烟,偶尔点一下烟灰,明月还没见过他抽烟,觉得很稀奇。李秋屿像凝固在那里,一个人,明月倾身看了会,突然捂住嘴,打个哈欠,眼泪汪汪的。
“醒了吗?”李秋屿头也不回地问,他捻了捻烟,拿报纸扇动几下,又起身去开窗,寒气一下把人刺激得更加清醒。
明月讪讪的,她先睡了没等他,有累的缘故,也是故意。她立在门口,不知道要干什么,李秋屿很快把窗户关了,扭头道:“过来说说话。”
她慢吞吞走到书桌前,见一本《佩德罗巴拉莫》倒扣在那,说:“你不睡觉看书啊?”
李秋屿回来坐下:“翻几页,带回家的书都看完了吗?”
“看完了,坐被窝看的,家里太冷,手指头翻书都木了,看一会儿就得放被窝暖暖。”明月笑,刚伸手想把书翻过来,李秋屿不动声色全部合上,“咱们说说话。”
明月茫然且迟钝:“说什么?你晚上不是出去了?”
李秋屿笑笑:“跟人吃了顿饭,也没说什么。”
明月偏头,看他一眼,很快又低下脸,捏他刚才的半截烟玩儿:“那你想跟我说什么呀?”
“随便说什么,你回家都见着什么人了,有什么趣事吗?”
“我英语好的同学不念书了,他家开棺材铺,我跟他说了会话,还见着了他伯伯,他伯伯得了尘肺病,在床上跪着,是打工打的,辛苦挣的钱感觉最后又都拿去治病了,还看不好,”明月怅然不已,“你以前说大家都要死,死是平等的,我看连死都不公平,有人能住高级医院,有人只能在家里跪着等死。”她一想到这些,萎顿下去,坐到了书桌上,“人民万岁,人民根本就不会万岁。”
李秋屿沉默着,过会说道:“你同学的伯伯,应该是打工时吸入了大量粉尘,又没有保护措施,才得了这个病。他们估计也不懂维权,一是不知道去要赔偿,二来即使要,也很难要到,毕竟可能连劳动合同都没签。这种事,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能解决的。你记下来吧,也许将来能像吴毅那样,写一篇《乌有镇尘肺病调查报告》,让更多的人去关注这个事。”
明月心里稍得安慰,只有李秋屿,会耐心听她说话,把她完完全全当一个“人”来对话,她情不自禁靠近他:“同学也要去打那种工,他说挣的多,我劝他别去,他好像无所谓,我担心他会像他伯伯那样,也得这个病,这个病本来不是遗传的病,可因为必须去打工,反而像遗传的了。我当时看着同学,感觉非常怪,说不上来,好像两代人只能走一样的路,你能听懂我说的吗?就是如果我不念书,可能我也还是个卖豆腐的,或者去打工,生一个娃娃念不好书还是打工,一直都这样,走不出这个圈圈。”
李秋屿点头:“能,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设想的没错,所以要好好念书,从你开始,打破这个圈圈。”他觉得一段时间不见她,她就好像又成长了,特别快,眼睛极容易发现什么,心灵紧随其后,他没有错过这样好的幼苗,这让他的处境也好起来,他有了事情做,他在想这些的时候,目光一直停在明月脸上。
书房只亮着一盏台灯,灯光柔和,李秋屿的脸庞也变得跟灯光一样,可眼睛却黑得浓重,明月脸有点热了,她捏起烟:“你怎么抽这个啊?以前都没见过。”
李秋屿笑道:“偶尔想起来抽一根。”
明月说:“你有心事吗?你说过,你有大人的那种烦恼,是工作吗?还是,”她若无其事的样子,还在捏烟蒂,“你跟女朋友闹别扭了?”
李秋屿只是笑,看着她不说话。
好像那烟很有意思,明月把玩不停,捏来捏去:“这不公平,我什么都跟你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对你来说,就是个小孩儿,无聊的时候消遣消遣,听我说些村里的事。因为你活在城里,把我的话当新鲜的听,”她说着说着,神情有些落寞,“其实你大部分时候,根本想不起我,我见识没你多,也不懂大人的事,但我比你坦荡,我不会装着好像很需要人家,或者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