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期末考,明月也没再见着李秋屿,大约是他觉得她变得不那么热情,才这个样子,是她自己要这样的吗?明月也糊涂了,可她心里并不高兴,她一会儿觉得这样才正常,一会儿又陷入非常感伤的境地。她只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说的也是学习,李秋屿不冷淡,声音如常,好像她亲近些,疏远些,都可以,她到底在怀疑他什么呢?可他到现在,什么也没做了。
乔老师告诉她,去上海最终定了二十个名额,是资助游学的名义,这名单是资助人赵斯同亲自筛选的,都是家庭条件不太好的贫寒学子,成绩优异,名单上还有张蕾。
她没报名,名单上却有她,这是乔老师给她填的,给她做起思想工作,来回也就四天,不耽误回家过年,不去浪费机会云云。放在以前,这样的事,她要跟李秋屿商量的,她自己考虑了下,便跟着同学们一道坐上了火车卧铺。她不能老依赖他,什么事都去麻烦他。
明月第一次坐火车,非常新奇,老师说,睡一觉一睁眼就到上海了。火车站人山人海,他们跟着三位带队老师,紧紧跟着,老师强调了安全问题,乔胜男也在,喊他们名字时,声音特别大。
真是太挤了,挤得大家嘴里抱怨早知道不出来。
不用迈腿,人就把你挤走了,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维持秩序,明月被前头人的大包蹭得脸疼,这跟汽车一样挤。怎么这么多人呢?一出门,就这么多人,大家都跟牲畜一样,挤来挤去,丝毫没有礼仪了,也没人听,反正就是挤。
老师说,硬座才吓人,过道里都没法走路,他们坐软卧,相当不错了。
什么风景也看不到,因为是夜里,只有途经城市,才能见高楼中的灯光。火车的声音单调又富有节奏,轰隆隆,轰隆隆,像一个什么沉重的长兽,平滑地往前抽动,在夜里驶过没有人烟的旷野,还有一个个地理书上的城市。
明月在中铺睡得难受,她便趴着,听火车在那抽搐,还有人打呼噜,响得要命。老师给他们发了食物,她半夜起来,泡方便面吃,觉得异常美味。
她还去了趟厕所,在里头好奇地打量。
他们灰头土脸地到了上海,都没睡好,赵斯同来接他们,他神采奕奕,从没在人跟前露过疲态,永远是年轻英俊的。他一出现,师生们都觉得,他这个人,跟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真般配。车子经过很繁华的一个路段,街上的人,打扮新奇,老师说上海是这样国际化的。
行程很紧,他们先去参观了赵斯同的美术馆,太高雅了,什么也看不懂,赵斯同介绍得头头是道,师生们一直点头,明月夹在人群里,不点不是,点了也不是,她怀疑大家其实没搞明白,但要给赵斯同面子。也许,不仅仅于此,少年们意识到自己没有审美、品味可言,这一点必须学习。
张蕾离赵斯同最近,跟他说着什么,她一会儿睁大眼睛,一会儿矜持笑着颔首,是学生里最抢眼的一个,连乔老师都不知不觉被挤到边上去了。
有人扛着摄像机,一路跟着他们。
赵斯同给师生们安排了各种馆,明月最喜欢天文馆,接触到极新颖的东西,舍不得走。到了晚上,这下上海的璀璨一下特别直观,他们被安排在一家江景餐厅吃饭,透过玻璃,能见着亮灯的游轮滑过,高楼林立,光芒万丈,漂亮得不得了,这视野太好了,好像置身天堂,同学们哇哇乱叫,大家都心知肚明:有钱真好。
这搞得像做梦一样,可有的人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比如赵斯同。明月本来觉得李秋屿工作的酒店已经够好,他给大家安排的,更上一层楼,服务好得不行。住的地方,也能见着江景,大家兴奋得不想睡,趴玻璃那往外瞧,怪不得人都朝大城市来,这里就是天堂,纸醉金迷,迷人的眼,也迷人的心。
大家吃饭的时候,自动注意起吃相,无论到哪儿,要先熟悉规矩,唯恐被人耻笑,说没素质。
赵斯同一间房一间房地进,他太贴心了,都这样了,还在关心师生们有没有什么需要。能有什么呢?这样顶级的待遇,没人享受过,好像之前白活了,人家手一扯,扯掉块巨幕,露出个堂皇亮丽的超级世界。
这对十几岁人的冲击巨大,老师们也在感慨,但他们早定型了,知道自己一辈子上限在哪儿了,所以也就嘴上说说。但学生们不一样,他们见着了,就想得到,就要梦一梦。
他们有差不多的出身,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好像来一次上海,人生目标都跟着清晰了。他们一定要更努力学习,跨越乡村、小镇,为的就是眼前雪白的桌布、干净的卫生间,光滑的地板,留在这里,从自己这一代开始,当城里人,改变户口本上户口的性质。只有变得优秀,才能生活好。
明月坐在那听着,是的,是要这样,还有其他吗?同学们没再说其他,她总觉得还该有点什么,她希望过得快活,现在很快活吗?谈不上,她最最梦想的是,不受钱的束缚,不缺钱,还能去花桥子说书,她想自由,那是她最乐意干的事。困扰她的,依旧困扰,她必须留在城里,才能过一种有出息体面的生活。她可能永远达不到理想的世界,尽管此刻,坐在一个极其梦幻的地方,她知道是假的,不属于她,她也未必多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