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尘(121)
凤栖忐忑着,准备也试试。
她柔声说:“我晓得,人都有说不出口的苦楚。人虽看我是个金尊玉贵的郡主,其实我亲娘卑微,我自小被人家瞧不起,心里就暗暗起誓,一定要什么都比人家好,绝不给自己、给我亲娘丢脸。”
温凌同病相怜地说:“我也是……”
“你也……”
“我阿娘,也出身卑微,而且很早就去世了。我也很小就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做我父汗最优秀的儿子,打最漂亮的仗……”
他有些忘情,伸手来环抱凤栖:“凤栖……”
凤栖巧妙地闪开,到溶月手中的银盆里涮洗血污了的手巾。
她听见背后他的脚步,有些踉跄,有些犹豫,他内心的卑微已经全然被她激发了出来。
但她还要自护,不能让他误以为“郎情妾意”,不能让他“情不自禁”。
凤栖转身说:“我姐姐也就是我亲娘每每痛苦而无人诉说之时,就喜欢弹琵琶曲解郁。音乐结束,或许会痛哭一场,然后疲劳极了,但睡一觉起来,第二天一切又都好了。你……想不想听一听?”
温凌当然点点头。
凤栖眼神示意溶月把脏水端出去,而她自己阖上门窗,给他一个安全幽暗的环境,然后抱出琵琶,弹了一曲《琵琶行》。
浔阳江头,失意之人最怕这样宛转入魂的曲调。
到了最后几句,凤栖低低的吟诵也断断续续随调子响起: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
她双目含泪,百般自伤藏于曲中。
但一双清亮的眸子仍会悄然打量面前那个人。
温凌初始颓然地散坐在官帽椅上听音乐,而后触动情肠,突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庞。
他指节修长,关节凸出,甲缝里还有血迹。
俄而,晶莹的星星点点从他指缝中渗出,而他的肩膀也随着无法遏制地抖动起来。
凤栖手指在琵琶弦上当心一画,收住最后一个尾音。
“江州司马青衫湿”,她却不会沉溺于自己的曲子,只是冷静地观望。
她放下琵琶,掏出自己带着蜡梅暗香的手绢,远远地递给温凌,声音温柔:“大王,一个人好好休息一晚,明儿早上,什么都好了。”
温凌也不愿人看见他的狼狈,拭了拭泪,垂头道:“嗯,今日我狼狈,你忘了我今日这副样子。”
凤栖点点头:“好。”
起身开门,见外面天色暗了,特意对外吩咐说:“不忙着点灯,还有一点微霞,到处明晃晃的就没有那种美了。”
温凌朝外一看,天色昏暗,但红霞满天,缤纷如画卷一般。心中越发感激凤栖的解意。
第65章
凤栖只让溶月一个人伺候,摒绝其他丫鬟之后,溶月看着她把鹩哥摆在里屋的桌子上,好奇地问:“天都黑了,娘子还打算逗一逗这只鸟?”
鹩哥今日目睹了一场打架,而且还殃及它,一直有点紧张,翅膀不停地颤抖着,张开嘴发出各种怪声儿。
凤栖轻轻抚摸鸟儿的羽毛,给它喂水、喂食,近乎一个时辰的耐心照料,才平复了鹩哥的情绪。鹩哥开始学人话,南腔北调都有。
溶月听得笑起来:“这鸟儿真笨,刚刚是在学打嗝么?然后又夹了一句诗。然后呢,叽里咕噜那一串是什么?”
凤栖说:“这是靺鞨话,它在骂人‘混账无礼’。”
溶月越发觉得好笑:“这鸟儿也是成精了,其他的学不会,骂人倒学得快。哎,你来一句‘无耻小贼’!”伸手抓了一粒熟豆,逗引这鸟。
鹩哥吃了豆,果然开始用靺鞨和汉语夹杂着骂人,一会儿是“混账无礼”,一会儿是“无耻小贼”,一会儿又学着凤栖哀戚的声调,突来一句“凄凄不似向前声”。
凤栖也笑了一会儿,但接着止住了溶月继续教鹩哥那些贱贱的骂人之语,而是说:“别闹了,我有正经事。”
溶月道:“逗鸟还有什么正经事?”
凤栖不再理她,而是专心地听鸟叫,然后重复了几遍“混账无礼”,像问人似的问鸟:“还有呢?”
鹩哥扑扇着翅膀,果然又说了一串溶月听不懂的话。
溶月打了个哈欠:“果然是鸟语呢,听得我都想睡觉。这学的是冀王和察王么?调儿有点像。”
凤栖点点头,自顾自用眉笔沾着螺黛在一张小花笺上写着什么。写了一串儿,又用其他言语逗引鹩哥说话,若听到什么要紧的,就赶紧在花笺上记下来。
溶月伸头一看,自己先吃了一惊:“这……这是什么?”
凤栖说:“这确实是鹩哥在花厅里学的冀王的言语。今日他们兄弟争吵,刺激到了鸟儿,学得格外多,也格外激烈。”
小花笺上记录的只是只言片语,但连起来已经能够看出一点意思了。
“南梁欺骗属实”“合攻并州”“南梁那么富庶,只管往南边取用”“涿州幽州民众”“为伪帝报仇”……
有时候还来几句:“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理天下”“你喜欢那南梁的小娘们”“叫你昏头!”
后面记下来的几个词更叫人心惊:“和亲公主”“杀了祭白山黑水神”。
溶月脸色都发白了:“这……这是他们用靺鞨语商量的事?要……要……要……”
杀掉和亲公主祭神,在溶月看来是匪夷所思,但靺鞨人又不讲究仁恕之道,也未必做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