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尘(185)
但今日这样一个傍晚,她突然听说写一笔好词的高云桐又来拜访,心里突然有些小鹿乱撞的滋味生出来。
明明已经精致地梳妆好了,还是忍不住又照了一眼镜子。
她首肯见他,到了单独会客的地方却还是端着架子,脸上毫无笑容,看他只淡淡地一瞥风尘里打滚学来的:男人最是贱种,你对他们巴结着,他们拿腔作调;你不欲理他们,他们觍着脸来讨你的好。当然,其间隐微的拿捏分寸也很重要,她从出生以来就在教坊司打磨,已经盘熟了各种男人的各种性子,几乎没有不栽倒在她裙下的人。
高云桐见她却是兜头一个大揖:“娉娉小姐,高某有一事相求。”
何娉娉冷冷说:“什么事呀?”
“想请娉娉小姐一方绣帕,约一约并州城里的晋王。”
何娉娉听前半句还有些得意,后半句顿时掉了脸色:“不可能的!”
拂袖要走。
高云桐顾不得太多,拦住她道:“我有要事要见晋王!”
何娉娉冷笑道:“你有要事,你自己上他府里求见就是了,找我做什么?并州城里所有的男人我都可以见,唯独晋王及他府上的人,我一概不见。”
“晋王得罪过你?”
何娉娉瞪着他,半晌道:“反正不能见。”
高云桐不由也皱起了眉:“娉娉小姐,我并不是为逢迎拍马、升官发财,才想见晋王的。我一个流犯,也从来没有这些想头。”
他左右看看,确定这小阁很是私密,才低声说:“忻州危乎殆哉,而战火只怕马上要烧到并州了。并州节度使不愿意抵抗,因为他马上要离开;并州宣抚使根本没有抵抗的能耐,却指望着在战火里发一笔横财、吹一波战功、换个凌烟阁图像;并州城外的常胜军不见好处不愿意动弹,因为他们本就不是我大梁的人!”
何娉娉冷笑道:“你一个流犯,自己自身难保,你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自己能吃饱了不就行了?”
“闲事?”高云桐有点激动,声音渐渐有些高,“你觉得一城的人命,是闲事?国土的沦丧,也是闲事?”
何娉娉不由退了半步,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害怕。
高云桐发觉后赶紧自控,又把声音压低了下来:“晋王我接触过,确实也算不得国之栋梁,但他的女儿如今落在敌手,也是危乎殆哉了。所以我说不定能说服他想办法救忻州,救他女儿。”
何娉娉沉默了一会儿说:“凤亭卿是正经嫁与冀王,怎么会危乎殆哉?”
高云桐听说何娉娉是太子凤杞的“禁脔”,但也就知道这么多,这种私话也不敢多问,但见她好像很熟悉太子家事,不由追问:“凤……亭卿?是那位燕国公主的小字?”
何娉娉瞥了他一眼,仍就着自己的思路说:“我在给宣抚使关通侑酒的时候,就听说靺鞨一心要把太子弄上位,连逼迫官家禅位的话都出来了,难道不是太子那位妹夫帮的忙?关系应该好得很。”
高云桐笑了一声:“你认为这叫‘帮忙’?这是搅乱了汴京的一池春水啊!”
何娉娉在歌筵酒席上,也常会听男人们大肆谈朝政的密辛尤其是关通那样大嘴巴,恨不得天天吹嘘自己消息灵通,是官家的亲信。但她到底和凤栖那样从小长在贵族家庭中,或多或少接触朝政不一样,她听说了这些碎片般的消息不少,却对背后的政治风云一概否然。
听了高云桐这话,她一阵睫毛乱闪,而后才说:“那不是意味着太子成了靺鞨离间大梁的人物?”
“所以太子亦危。”
何娉娉并不喜欢太子凤杞,但几回被他救下,又那样伏低做小地待她,说心里没有感激也是假的。
她蹙起蛾眉,好半日才说:“我是被太子藏在清越坊的。如果见到晋王,只怕会惹他勃然大怒……”她说话有些吞吐。
但转而又说:“他勃然大怒就勃然大怒吧,反正我也没什么好怕他的……”
于是拿了一块香喷喷的手绢,交给一个跑腿的老妇:“去,送到晋王府邸,说清越坊有新词,行首豆蔻已备好琵琶,等候晋王玉趾降临。”
转头对高云桐说:“你也坐下等吧,不知他肯不肯来。”
她开始洗盏点茶,从烧水开始,动作行云流水,极尽优雅。但也因为这一套简直繁冗至极的流程,一杯茶烹好,都过去了小半天。
高云桐一直是务实之人,家境也不足以搞这些富贵闲人的花头,等得几乎要打瞌睡。
“高公子,品一品我这盏茶吧。”何娉娉双手捧来一只兔毫盏,“晋王家出了一位太子,在京城时,特别喜欢我点的茶。”
高云桐接了茶,品了一小口:香是香,但也没觉得就特别到哪里。
何况他满腹心事,又品了一口,想定了话题,便问道:“好像晋王他,还并不知道你是何娉娉,不是豆蔻?”
何娉娉默然了一会儿说:“嗯,当时有些情况,太子那时候被官家催着回京,不敢带我,为了护住我,把我藏在这儿的,又不宜被他父亲知道。”
高云桐点点头:“太子在京,自然是被严格管束,他作为父亲,少不了担心儿子的举止是否合乎士大夫认为的法则。”
太子迷恋官伎,算是失德,难免被别有用心的人拿来攻讦。听起来有道理。
何娉娉冷笑道:“所以,在你们这些学究的眼里,我们这些教坊司的女人,都是不洁、不祥之物,沾着就‘脏’了?”
她不等他回答,只看他张嘴似乎要解释,就摇摇头,摆摆手:“罢了,我早已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我们。我何家与晋王,既有关联,也有仇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