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尘(463)
他叹了口气,却并非叹曹铮的刚烈悲壮,而是叹自己审讯栽赃的不容易:“可怜臣也是文人出身,听他嘶叫,看他抽搐,只怕他会死,自己也掩着面浑身筛糠,但为了为大王、为官家要到曹铮的口供,忍着不适,叫那老吏拷问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他背上无一块好皮肉,血肉模糊,胸腹、大腿、小腿、上臂……也全部没有放过,整个人就跟血葫芦似的。好容易逮着一次他将晕不晕的时候,再次逼问,这次模模糊糊间又认供了,赶紧让大理寺同侪一齐作证,又趁他还有点意识,抐了手印,才算功德圆满。”
章谊期待着温凌对他的首肯,但温凌好半天不说话,只回味着她的泪滴滴落在手背上时又湿又烫的感觉。
感觉自己应该欣喜,应该有打压控制了她的满足,事实上他却连对章谊的笑意都显得勉强,好半日才说:“确实不容易,曹铮是个好对手。若他肯为我们所用,又何苦落到这个下场?唉……”
章谊笑容凝固,又不敢不笑,好半天才说:“那是曹铮得福不知,臣与官家则早感恩戴德,愿意为汗王与大王尽犬马之力。”
温凌心想:不错,凤震与章谊,对靺鞨确实算得上“忠心耿耿”,自己架子也端足了,颜色也给够了,但也不能对他们欺凌太过,毕竟还要靠他们俯首陈臣,才能一步步满足自己的欲壑。
他于是硬下心肠不去想身边人的泪滴,爽朗笑道:“不过,如今曹铮头颅已至,和谈的诚意可见了!”
叫人把头颅端到自己面前,要好好看看曹铮这位硬铮铮的老对手。
日晒石灰腌的头颅已经变形了,但须发眉眼是曹铮无疑,他扭头看了看凤栖,她已经忍不住滚滚泪下,只是不愿意章谊看见,用扇子掩面,极力掩饰着肩头的颤动,也咬着嘴唇一声都没有发出来。
这就更证明头颅是真的了。
温凌抬起下巴指了指章谊身边另一个匣子:“那么,那里装的是什么?”
章谊的笑容较刚刚有了些微倨色:“大王,这也是鄙上奉于大王的礼物。”
温凌“呵呵”笑道:“这么小的匣子,装金银珠宝也装不了多少,难道是什么稀世奇珍?不过我并不看重这些。你说说看,是什么?”
章谊笑道:“大王,其实要逼曹铮认叛国之罪,只有他这首倡,而没有协同之人实在是说不过去。而且,能与曹铮协同,也是想叛乱我陛下的人,不大好找,找到的也难以证实他里通曹铮。”
他摸了摸那个匣子:“大王请先过目吧,里头原委请听小臣慢慢道来。”
温凌的亲兵再一次过去捧起匣子,检视了四周,和刚刚那只一样,并无异样。
于是再一次示意章谊自己打开,才往里面再次检视。
而后回报道:“大王,还是个脑袋。并无其他东西。”
温凌问:“这个是谁?”
章谊笑而不语,被问了两遍后才说:“大王认识的,也是恨他的。”
“我还恨谁?”温凌奇道,“莫非你们还拿住了高云桐?”
说完,回头看了凤栖一眼,想看看这个恶意的玩笑会惹恼她几分。
凤栖脸色也开始煞白,好像是再一次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和石灰味后的不适。
温凌心想:高云桐在太行八陉串联一起,带着义军游击为战,讨厌得要命,但是前几日才有军报说他在井陉和白陉露面已经神秘莫测了,要是汴梁抓住了他,怎么不飞传喜讯过来定然是自己的妄想了。
抚慰地看了凤栖一眼,在案桌后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揽了揽她的腿,示意她不要担心。
然后从匣中拎起头颅的发髻,慢慢面对头颅的正脸。
果然是认识的,相当熟悉。
也确实恨过,政见相左,还被他摆了一道。
但他毫无喜悦,反而惊诧至极,手一松,那头颅就“咚”地掉回到匣子里了。
而他身边那个人,只低低地说了声“老天!”
“咕咚”一声,瘫软晕厥在他身边。
温凌赶紧下座去看。
人是真的晕过去了,他赶紧抱住她的头,喊人取水,然后拍她的脸,掐她的人中,嘴里一声叠一声喊:“亭卿!亭卿!”
凤栖是急怒攻心的晕,被他拍打掐人中,又被一个亲兵浇了些冷水在脸上头上,很快悠悠醒转。
入眼就是温凌担忧的面孔。
她抓住他的衣领,说:“我刚刚,是不是在你帐中做梦?”
温凌嚅嗫了一下没有回答。
“那便不是做梦了扶我起来。”
温凌说:“我叫人送你回去休息。”
她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那我自己起来。”
她肚子有点大,以前还都灵活自如,但今日浑身乏力似的,抓着他的案桌腿,用力拉自己起身。
眼睛瞪得血红,刚刚为曹铮而哭泣的泪痕仿佛都被烤干了,只一道一道凝固在脸上,有些黯淡的反光。她的牙齿倒如银子打造的利刃,死死地咬住嘴唇,黯淡发紫的唇上赫然一道殷红的牙印,血珠子颤巍巍地在牙齿边抖动。
温凌怕她再摔,只能扶她起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不要看了。亲者痛,仇者快。”
她赫然瞪了他一眼,颤巍巍站起身,撑着桌子支撑自己的身子。凝神望向匣子里黑漆漆的一团发髻,然后不顾污秽,把那头颅再次捧了出来。
她和她的父亲再一次面对面,却不想是这样的情境!
凤栖一言不发,只这样盯着父亲不瞑的双目看了很久。那双眸子已经变成了灰色,瞳孔放大,嘴唇微张,好像在呐喊。他脸色异于曹铮,是肿胀的紫,应该是窒息而亡再被取了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