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歌令(132)
“末将护驾来迟,罪该万死!”只见这个依旧一身鲜红色戎装的女子深锁着眉头,神色沉痛。
才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如何就要老成至此?程锦突然想。他勉强从床上支起身子来看着这个神色庄重的小人儿:“无妨,还能见到芙儿,我高兴得很。”
听到这句暧昧的话,唐芙一怔,随即面上结上一层冰霜。她抬眼,却终究没能说得出话来。他高兴。他将是天子,为了他高兴,即便是刀山火海,她也必须带着伐檀令去赴。
她十分清楚,此次他平安回京,便能登上帝位,而被他中意的她,终究还是逃不过要嫁他。不论她如何努力,得到怎样大的成就,却可恨终是个女子,一个女子的命运只能捏在他人手里,甚至连自己究竟想要与谁共度余生都决定不了。
世人都看见了唐家女将的显赫。
可唐芙的心呢?
唐芙将目光投向窗外,不再开口了。
程锦叹了口气,将头仰回枕上。她总是这般冷,连他的热血也浇不融她么?
他知道她不会再说话,却依旧不想要她离开,只是静默着合上了眼,半晌才问她:“芙儿,你一直都认为蛮夷该讨伐的罢?”
“末将以为,放任不是办法。”唐芙如实答道。
“待我登基,我们便一起去为社稷奔忙,守土开疆,可好?”想到这个,程锦脸上浮起安然。
“……末将领命。”
“芙儿,”他叹了一声,“你我当真要如此生疏?”距离感令他感到无力,他勉强自己坐了起来,披上外衫,似乎有她在侧,疼痛都尽数消去。
唐芙没有答话,只是垂下眼,神色看不分明。这时已入夜,程锦自顾自穿上鞋子,走到她面前,执起了她的手。唐芙僵了僵,却并没有反抗,只是任他拉着她到了院子中。坐在台阶上仰头看荒漠上格外美好的星辰。
是夜月明如水,星辰环绕,时光仿佛凝结。程锦垂首看看身旁的人,再看看一派美景,仿佛置身于仙界。他想他一生中再不曾有过这样美好的夜晚,斯人眸子倔强地清亮,夺去了这世上所有星辰,明月的光彩。
“芙儿,我给你讲个故事罢。”程锦听着风沙奏成的曲调,声音缓慢安和。
唐芙难得没有再说“末将”,只是点了点头。
于是程锦想了想,缓缓开口:“古有农人,世世代代终其一生自苦劳作,只为守住手中能为他们带来收获的无所不能的宝物,这样度日千百个年头,无人觉得不妥。直到有一代,一个农人的后人突然发觉这样苦心劳动无甚意义——手中的宝物虽则能为他带来旁人艳羡的收获,却也会成为枷锁,使他身不由己,可是明白这个的时候,这个宝物他却已无法放下。
世上做梦都想得到这宝物之人不知凡几,可掌握这个宝物的人,却只是将它当成一个世代规定中必须守护的东西罢了。直至有一日,他有了真正想要的东西,而这宝物,正好能助他得到它。
他才看清,其实这世上并无宝物,所有的人争先恐后地为这东西献身,想要的却是它能带给他们的东西。若它满足不了他们,那么一切都是虚无罢了。而他十分庆幸它能带给他他真心想要的东西,所以如先人一般守着它的一生,他才不至虚度。”
讲到这里,程锦停了下来,将目光投向她,眸子里染上柔情:“你可懂了?”
唐芙懂了,可她也不想懂。只是这时比她大了十岁的男子脸上温和的神情突然让她更加无力。
他将她视作得到天下最好的奖励,可她要的不是他,她大约这一世都不会委身于任何一个男子。况且他远不是她心目中想要的人。
她唐芙此生,掌天下最精良的军队,得天下最好的荣耀,要的,亦是天下最好的男人。这男人或许会有,大半永不会出现,她不在乎。早在十岁父亲带她第一次出征的时候就告诉过她:“芙儿,执掌伐檀令,你这一世注定要成天下无双的人中龙凤,便要学会孤身自处。”她在战场上厮杀太久,孤绝冷漠已是习惯,她既注定了一个人,那便孤身走下去,与戎马一同行至生命尽头,这就足够了。
程锦没有得到回应,眼睛一暗,身上疼痛这才释放出来,似乎刚才被幻想麻醉的东西终于来得及吞噬他身体。他攥紧了手指,酸楚地笑了笑:“罢了,芙儿,扶我回去吧。”
梨树终究还是枯萎了,只在一念间的事,所有的颜色都片片凋零。
程锦这时候走在路上,想道,这一生,他在生死之间走了两遭,第一次是为楚小凤与那个爱吃包子的小子所救,第二次,是为唐芙所救。
直到楚小凤死,程锦都没有想透他为何可以为一件令他痛苦的东西坚持如此之久。可这时候走出了这宫殿,他倒突然想,他还不如他,起码他这十年坚守下来,最终不负自心,可他却终究负了那个战火纷飞中的誓言,亦负了自己。
那日蛮夷敌军中她厮杀的样子依旧历历在目,这时好多东西倾倒回他脑海中,倒让他分不清该想些什么,他的头撕裂般疼起来,脑子里只有声音没有影像,还有充斥着味觉嗅觉的血腥气——
“陛下放心,末将会带你杀出去!”
“杀……”
“杀出去……”
她才十三岁,如何就骁勇得如同天神一般,竟生生将他从百十个敌军中抢出来。浴血而行,两人最终脱离危险时,她手中的长矛已经断了一半。她杀人的时候,手起刀落,从不犹豫。
“陛下,我们已经……安全了。”最后的三个字几乎是从喉咙呜咽而出,她腿软倒下来,却没有要他扶她,而是将断掉的长矛支在地上跪下。唐芙的脸上满是鲜血,已经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