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歌令(204)
而如今岁月辗转再辗转,她终究还是要回到十三岁的那个夏夜。
进了宫门,靠着伐檀令开路,她一路纵马至天子正殿前。那个曾被她拼死救出的人就在里面等着。唐芙下了马,将缰绳交给身旁的人,整了整头盔与铠甲,先前那一瞬间的彷徨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睥睨众生的傲然。
明珠接下她的缰绳与武器,眼中含泪,神色却是刚强的,只如同每次送她上战场之前一般,拱手粗声说了句:“勉哉将军!”
唐芙头也没有转,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瞧着司星从那边迎过来,终于停在她们面前,躬身说了句:“奴才恭迎将军。”
“有劳公公。”唐芙淡淡说道,司星便一挥袖,做出“请”的姿势,道:“圣上就在里面候着,还请将军入殿。”
唐芙点了点头,随他向里走去。
华贵的大门一开,熟悉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唐芙的脚步因此顿了顿,眼神逡巡片刻,落在殿前端坐的人身上。
数月不见,相较从前,他有些消瘦了。此刻的程锦依旧未着玄端冕服,只身穿一袭金色的龙纹深衣,以寻常打扮见她。看她进来,他一如从前对她一笑,眸子微微亮了起来。唐芙向近走着,对他对她的容忍度着实惊讶,可心中又想,这个人总是这样的,年幼时,她身长尚不及他胸膛,他就垂首这样脉脉瞧着她,眼底铺满欣然,唇角一抹浅笑。这些年,她渐渐长大,如今已经无需仰头就能与他对视,他却一点也没有变过。
“罪臣叩见陛下。”到了他长桌前,唐芙一如既往,毫不含糊地行了个跪拜大礼。
还是如此生分。程锦犹豫片刻,站起来向她走去,低声道:“是朕对不住你。”他伸手将她扶起,声音依旧低沉,“是朕违背诺言在先……朕当时出此下策也是逼不得已。”
唐芙抬起头看他,忍住了想要如从前一般后退的欲望,僵硬地扯了扯唇角,道:“末将不敢责怪陛下。”
程锦苦笑,又拍了拍她肩膀。说不清走到这一步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没想到事态九曲千回,她竟能回到他身旁。自从她叛向温均昱并与他缔结婚约之后,他便将手中大权都给了太子,有了种看破世事之感。如今她就真真实实地站在他面前,似乎又将万丈红尘都拖了回来,也将他丢失的魂魄给拖了回来。
两人相对坐下,一时无语。良久,程锦开了口,用尽量轻松的语气道:“他……”
“他宁愿放弃唐家军也不要我,”唐芙干脆利落地说出事实,“是我输了,从我上次输给他之后,我就输得彻彻底底。”她转了转眼,看向程锦,道,“陛下,如今唐芙已经是一员败将,只求圣上……”
程锦抬手止住她的话。
“傻丫头,人生并非处处都是战场,一败涂地也未必再没有生机,”他顿了顿,道,“你不是回来了么?”
唐芙怔了怔。他的脸与十年前的融合起来,让她觉得一切确实又回到了原点。
“是啊,我终究……是回来了。”
程锦将目光延向窗外的夕阳,忽然想起那个沙漠上的夜晚他在漫天星光下坐在她身畔,如今已经整整十年,他的芙儿也长大了。思及那夜他讲给她的那个故事,他感叹道:“芙儿,朕其实一直都希望朕不是天子,你也并非唐家将军,如此,我们便可少去许多波折。”不必有辜负,欺骗以及背叛,亦不必有进退维谷,四面楚歌。
“末将从未后悔执掌伐檀令。”而唐芙只是这样说道。
程锦转过头来看她。还是那张绝美的容颜以及坚决无比的神情,这个铁石心肠的将军,其实一直都没有变的吧。他叹了口气,道:“芙儿,为何你我要如此生疏?”这个问题已经问了整整十年,她可她从未回答过。这次亦是如此,她的铠甲被窗外照进的暮色打上一层寒光,他伸出手指去触碰那份寒意,低声道,“这层盔甲恐怕不止穿在你身上,还穿在你心上。”
唐芙垂下眼半晌,忽然开口:“陛下不喜欢,末将解下就是。”
说罢,她便动手利索地卸下了头盔,乌黑秀发散下来披落在肩上,顿时赋予她女人的娇媚。
程锦一时有些懵,眯了眯眼并未开口,只看着她动作。
卸下头盔之后,唐芙的手顿了顿,还是放在了铠甲上。她面无表情地卸下上身的铁甲搁在桌上,再伸手向里面的中衣,解开了衣带——
“不要。”程锦握住了她的手,只觉一种刺骨的冰凉传过来。看着她了无波澜的眸子,这一刻,他突然开始心疼她——要怎样的无奈,才能逼这个千军万马都征服不了的女子折去傲骨,对一个她从不愿委身的人自荐枕席?
唐芙抬起眼睛看他,声音依旧是冷冷的:“求圣上收唐芙为妾。”
程锦无奈地笑了笑,将自己的外袍褪下为她披上。
“陛下不是一直想要我么?”唐芙想不透为何他竟会拒绝她。她心沉了沉:难道她最不愿意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看他为她披好外衣,唐芙猛地跪在了地上,深深叩首:“求陛下不要将末将赐婚给三王爷!末将知道此乃当今最好的选择,可是当初您赐婚之时温均昱四散谣言说‘天子觉得唐家军再无用处,才唐将军拱手相送’,当时唐家军就已经军心大动。末将无奈叛离,如今落败而归,若您真的这样决策,对于唐家军来说便是奇耻大辱。到时候士气萎靡,唐家军地位一落千丈,数百年来建立的根基就毁于一旦……皇上,唐家军当初平三王爷之乱无果,又败于未郡之手,都是末将无能,可好歹有覆灭蛮夷的功勋,求陛下开恩!若是知道我愿嫁陛下,三王爷他一定会就此死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