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稀疏,虽沙石漫天,不甚清朗,却也足矣照亮这一隅。
只见空地的一侧是一方土戏台,想来过去村子繁茂时,全村人便会在饭后聚集于此,听村中老人兴起之时在上面唱几句雁门调。空地的另一侧,则是一间庙。
戏台有些歪斜,砌土上有皲裂的缝隙,那庙也显得风尘仆仆,也不知里面供奉的是何方神圣。
元勘没有开庙门,而是站在戏台后的屋子门口,他快步走了过来,帮着将程祈年扶下马车,再一并步入他方才推开的那间屋子,口中还在说:“程监使将就两分,此地灰尘漫天,我虽然用了辟尘符,但这灰却像是已经与这里融为一体,怎么也打扫不完。”
程祈年被空气中的尘土呛得有些咳嗽,一手扶着自己的木匣子,一边打量四周:“这是何处?”
他在打量,凝辛夷也在打量。
屋子并不大,四壁刷过一层掉得七七八八的漆,已经被风沙吹成了不辨原本色彩的灰黄,她看了一眼谢晏兮,后者已经会意地点燃了一缕离火,将这一片空间照亮少许。
戏台后面的空房子,总会让人下意识觉得,这里是让戏班子歇息更衣的地方。
可这又不是神都,而是这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庄子,哪来的戏班子,又哪里会对戏班子这么礼遇?竟然会专门给他们修一间屋子?
凝辛夷本能觉得不对。
她安静地站了一会,突然道:“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元勘愣了愣:“什么声音?”
他左右看看,打了个寒颤:“少夫人,月黑风高的,你可不要吓我。”
凝辛夷却比了一个“嘘”的手指,兀自攥住谢晏兮那只燃着一丝火光的手,带着他靠近了墙壁一侧。
是有声音。
很轻微的风声从墙后吹来,风里带着空洞,又似是含了几分烛火的噼啪声。
她贴在墙壁上认真听了一会,慢慢直起身,旋即抬手,将那墙壁向前一推。
不是多大的力气,那墙壁却竟然应声而倒,发出了一声在宁静中格外巨大的轰然。
尘土飞扬,将所有人的面容模糊。
程祈年捂住嘴,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谢晏兮站得最近,第一反应是将凝辛夷一把拉到了身前,用衣袖遮住了她的口鼻。
等到那些灰尘终于散去一些,大家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却见那被推倒的墙壁之后,竟然另外有一处通往地下不知何处的长梯!
第131章
等到灰尘散去,凝辛夷才看清,那长梯台阶也是土砌,一层一层的灰尘落在上面,看不清到底有没有过脚印的痕迹。
等到里面的灰尘和腐朽的气息散去大半,谢玄衣探头看了一眼,先扔了一个火折子下去。
火光照亮一隅,地洞下面空气有些稀疏,那火色也很快熄灭,但这么一会儿时间,也足够看清,这长阶之下的空间并不小。
“公子与少夫人稍等,我先去探探。”元勘已经踏出了一只脚,却被谢玄衣拦住。
“我去。”他说完,不等别人反应,已经纵身而下,身形如一道黑烟般消融在了黑暗之中。
显然是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身法。
只有程祈年在看到谢玄衣的身法后,脸色略微暗淡几分,似是想到了什么过去,转而却又想到了两人方才在马车中的剑拔弩张,不由得在心底轻叹一声。
他的确对谢玄衣的身世早有猜测。
又或者说,不全然算是猜测。
他在永嘉江氏中的身份的确尴尬,不受重视,却也并非真的一个人都不认识,否则最多知道永嘉江氏天下人皆知的长水深牢,绝无可能知晓,那深牢之中,还有一座擂台。
那擂台上一层一层都是血,新鲜的血覆盖着陈旧,斑驳血腥,仅仅是靠近都难忍耐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又或者说,擂台只是遮羞布般的雅称,更多的人会将此处称作斗兽台。
环形的台中是斑驳的血,但那些血却分毫无法溅射到观赛的达官贵人身上,猩红的色彩只会成为刺激感官的液体,生死在此处都不如赌注代表的银钱重要。
斗兽台中豢养着无数奴隶,那些奴隶有些是在外界无恶不作之人,有些是已经被关押到厂水深牢的犯人,也有不被外界所容,无处可去,想要在这里舍弃一切,换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的人。
所有这些人的共同点只有一个。
他们都非凡体之人。
这些修行中人平素似是超脱于凡俗之外,多少有高高在上的意味,更不必说如今圣上礼遇玄天塔与平妖监,捉妖师的地位自然愈发超凡脱俗。
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会感念捉妖师的好,他们总会选择性遗忘捉妖师在平妖戡乱时的牺牲,只知道享受无妖的平静,再反过来对他们所受的礼遇感到不平。
可在这座斗兽台中,只要拿到入场资格,凡体之人也能看到那些修行之人之间的鏖斗。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吸引人的了。
能在斗兽台上连胜十场,便可以洗去奴籍,离开这座暗无天日充满血腥的长水深牢,就为了这一点,就算上了斗兽台后生死不论,也总有前赴后继的人想要来搏一搏。
很久以前,程祈年就清楚地知道,玄衣就是其中无处可去,想要在这里舍弃一切,换取一个新的身份的人之一。刚走近长水深牢的时候,他还傻乎乎地说,自己名叫谢玄衣,好在这里所有的人都有不可为人说的过去,也没有人在意他的谢,究竟是哪个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