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假的?那人真这么说?凝三小姐不是凝家的种?”有监司嗑着瓜子,凑过身来:“能让凝司空忍着带这么久的绿帽子……谁有这个能耐?”
这个话头一起,话题自然一路跑偏,天马行空,反正胡乱说说,法不责众,责也责不到平妖监来,天塌下来,还有玄天塔顶着。
谢玄衣沉默地坐在一旁,宿绮云更沉默。
因为宿绮云已经因为那瓶没有被拿走的药知道了程祈年的死讯,也知道了那一场火的来龙去脉,和最后他为之葬身的虚无美梦。
倘若这是以往,宿绮云定然会嗤笑一声,讥笑一句“值得吗”。
可这一次,她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里像是被压了一块巨石般沉沉,更不必说,此刻在阙门外击鼓鸣冤的凝辛夷,也正是为了这一诺千金,为了这一方不公。
纵使有王法,但这个天下未必总是有公平的,在这个活着都已经很难的时代,那是对大多数人来说太过奢侈的两个字。
这个道理,宿绮云从小就知道,比任何人都知道。
不止她知道,其实天下人,都知道。
可纵使如此,即便如此。
总有人愿意为了最微不足道的黎民百姓付出姓名,也总有人愿意只身一人,在风雪腊月,赌上一切地提槌敲响登闻鼓,想要将这黑白不分的世间,斩出一道乾坤朗朗的大道。
“凝辛夷”三个字比以往更频繁地落入他们的耳中,宿绮云终于起身:“我去看看。这么多人去劝她阻她……我总要让她知道,这世上,也有人是站在她这边的。”
谢玄衣的手指也捏紧了剑,却被宿绮云按住,她看向他比平时要更枯寂麻木的双瞳,轻轻摇了摇头:“你不要去。除非你想天下人知道,你不仅仅是玄衣玄监使。”
谢玄衣的眼瞳更加黯淡,许久,他才慢慢点了点头,眼看着宿绮云的身影消失。
可平妖监却显得比平时更嘈杂,那些声音涌入他的耳中,让他终于忍不住推门而出,抱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宁可让风雪割开肌肤。
这一夜,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阙门外的登闻鼓台上。
却也有人踩了一路雪色,站在他的面前。
“阿满。”街角的马车不知停了多久,他面前的人也不知等了他多久。
谢玄衣神色木然地抬头,看向面前姣美的面容,这是本该成为他真正阿嫂的人,可阴差阳错,竟然成了如今这般局面。
他惨笑一声,连礼都懒得行:“凝大小姐,别来无恙。”
凝玉娆撑着一把伞,伞面上落了薄薄一层白,她注视着谢玄衣,笑了一声:“我不是来和你叙旧的,我是来要挟你的。”
如此直白的话语反而让谢玄衣愣了愣,他抬眉,有些讥诮地看向凝玉娆:“谢家都没了,只剩我烂命一条,我还有什么可被要挟的?”
凝玉娆张开手心,一点如冰晶般脆弱却璀璨的东西在谢玄衣眼中一闪,后者的神色瞬变!
他几乎是毫不迟疑地直接出剑,向着凝玉娆的面门而去:“还给我!”
一路平妖而来,他的境界早已站在了合道化元的边上,更不必说,他这一剑怒极,距离又极近,更隐隐将他这段时间而来的郁气与怒气都折在了剑意之中!
可凝玉娆不避不闪,只是将掌中的东西悄然放在了谢玄衣的剑风之下。
于是谢玄衣身形一顿,自己逆转剑风,竟是自己舍身而上,为了护住那样东西,自己挡了自己这一剑的余势!
他如此三清逆行,气血翻涌,更不必说接下的这一击,唇角顿时泛出了血渍,但他甚至在吐出这一口血之前,先向着一侧偏了偏身子。
凝玉娆微笑站在原地:“你看,我的确可以要挟你。”
谢玄衣气喘吁吁,持剑立在原地,神色狠绝:“你想要什么?”
“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凝玉娆合掌,转身到一半,又想起什么,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摆了摆:“对了,你与我的事情是秘密,不要告诉我阿妹。”
*
神都城中的贵人在等,凝辛夷也在等。
平北候的旧部没能随他出城,却好似明白了凝辛夷击鼓的意义,于是在这个后半夜里,沉默地来到了阙门之外,密密麻麻站了一片,像是一片肃穆出鞘的剑,静默蛰伏的兽,所有的杀气与怒气都凝成一股气,沉沉落向登闻鼓台上。
一道身影慢悠悠从城里走了出来,女子的长发被编成细碎的麻花辫,她不慌不忙地走过来,走过那些气势汹汹的旧部,就这样施施然在凝辛夷他们中间一站,于是所有那些戾气便都被她挡在了身后。
凝辛夷勾了勾唇,鼓槌在她的手中一下又一下不知疲惫地敲击,像是要将这天都敲破一个洞。
而她也确实在将如今大徽的朝堂撕扯出一个缺口来。
所有人都在盼她累了。
可是第一天,鼓声没有停,冬雷没有停,夏花也没有败。
第二天,鼓声也没有停,冬雷依旧,夏花亦然。
第三天,神都的百姓几乎要习惯那鼓声,有不怕死的甚至在城东赌坊里偷偷下了注,说这鼓声要敲多少天,平北候的命到底保不保得住,天下人的口到底堵不堵得住。
这一日的黑夜将尽,灯火飘摇时,终于有马车与地面摩擦的声响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