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甚至不肯伸手,帮她扶一把那个厚重的棺盖。
女子长久地看着他,脸上的困惑之色越来越浓:“你怎么这么老了?本宫……”
她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再看自己的手,然后在垂头的瞬间看到了自己之所在,旋即才环顾四周,似是想起来了什么,慢慢站了起来。
“是了,本宫应该是死了的。你夺权上位,将长德宫染成了一片血海。”她低声喃喃,然后看着姬睿身上金龙环绕的常服,蓦地露出了一个带着不可置信和讥讽的笑:“姬睿,总不能是你还对本宫念念不忘,所以硬是把本宫从阴曹地府里叫了回来吧?本宫可是你叔父的女人!”
“是且欢散的味道。菩提,且欢,招魂。”她边说,边笑了起来,笑得满头青丝都和她一起颤动起来:“本宫死了多久了?看你的模样,应该是很久了吧?就这样还要把本宫拉出来?这么情深似海?这世间是没有别的你能利用的女人了吗?”
她竟是一开口,甚至不用徽元帝多说一个字,已经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徽元帝将要出口的情深谎言!
“明贵妃娘娘乃国色倾城,朕辗转反侧,实难忘怀。”徽元帝含笑道:“娘娘难道不知自己姝色?”
能够被称为明贵妃娘娘的,这个天下只有一人。
明舜华。
九方辛夷轻轻叹了一口气 。
在有了明德英的记忆后,她自然也知道了姬渊的那段实在难以回首的过去。
——分明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所生,可却因为星官批命,破军缠身,将惹天下大乱而险些被自己的生母掐死,所幸闻真道君将他救下,带回三清观养大。
而那位传闻中心狠手辣、为了荣华富贵而甘愿亲手弑子的娘娘,正是明贵妃,明舜华。
她不希望那冰玉棺木中是她,陈年的伤疤明明费尽心思去埋葬,却要被人这样血淋淋地挖出来,这对姬渊来说太残忍。
可偏偏,偏偏。
九方辛夷甚至下意识按上了三千婆娑铃,可她并不知道,这样的被唤醒和复活,究竟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而被她遗弃了这么多年的姬渊,又是否想要见到自己母亲如今的模样。
闻言,明舜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慢慢睁大了眼,极有兴致地打量了徽元帝一遍,她这样看人时,带着天然的挑衅,却依然顾盼生姿,美不胜收,就这样绕着徽元帝走了一圈后,明舜华才道: “本宫当然知道,可这世上也没有人比本宫更清楚,什么是帝王,什么是……男人。”
她边说,边像是想到了什么过去,再次笑了起来,如花枝乱颤,也自然带了一股说不出的疯意,她笑得眼泪都沁出了眼角,也或许正是这样一点模糊,才让她认出了变化更大一些的凝茂宏和一旁已经枯槁雪发的九方青穹。
“是你们啊。凝茂宏,你还是这么道貌盎然。九方青穹,你怎么看起来比本宫还像快要死了,当年让京城多少贵女趋之若鹜的脸,怎么看起来像是瞎了?”她饶有兴趣地看了过去,目光在九方辛夷的身上微顿了一下,打量了一圈她的脸,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中的兴味更浓了许多,微微扬眉:“你是谁家的小姑娘?难得长得能入本宫的眼,若是本宫那孩儿还在,本宫倒是可以属意你来当儿媳。”
九方辛夷:“……”
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还真是。
气氛变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明舜华何等人精,敏锐觉察到了不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她面上丝毫不显,只话锋一转:“本宫最见不得漂亮的小姑娘受骗,本宫来问问你,你知道什么是男人吗?”
姬渊:“……”
九方辛夷:“……”
骗你面前这个漂亮小姑娘最多的,好巧不巧,正是你儿子。
这个瞬间,姬渊的心都要提起来了。
他刚刚如一片落叶般轻巧落在地上,将自己的身形隐匿在一片彻底的黑影之中,再看向对他来说其实再陌生不过的母亲。
他曾经在双楠村的幻境中也梦回过一次乱世之前的长德宫,那时闻真道君问他要不要进去看看,他尚且能转头离开,却没有想到,兜兜转转,他竟然终于还是见到了自己生母的模样。
人对于自己最在意事情的真正麻痹,其实是逃避。
所以他甚至在幻境之中,都不愿向前半步。可此时此刻,他明明可以转身就走,却哪怕只是看到了她的一片衣袂,一道声音,都让他难以再扭转足尖。
更不必说,明舜华问出的这个问题,实在让他……有些战栗。而她所问的,更是他为其不惜燃血烧命也要不眠不休赶来,哪怕只是远远看着的那个人。
他不知道她会怎么回答,他怕她语带讥讽地说什么,也怕她不答。
却见九方辛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脸天真老实道:“实话实说,的确不太知道。”
“自大,虚伪,道貌盎然,谎话连篇。”明舜华伸出手指一一数道:“懦弱,胆小,却偏偏渴望这世上所有的权势,要做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样子,尤其喜欢在女人面前这样。他们一个个自以为策无遗算,兼权熟计,其实不过是一群庸俗的蠢货罢了。就像是现在——”
她的手指点在了徽元帝姬睿的方向:“你们的这位皇帝,就打算告诉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他不仅要骗我,想来也要骗天下人。而这种骗,还有一个更确切的说法,叫做挡箭牌。他们会毫无任何心里负担,理所当然地将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都当做挡箭牌,所有的错处都是别人的,所有的错事,都是别人诱惑他做的,他只是一时昏聩,听信谗言,被蛊惑,被迷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