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转向谢澜安,“女郎有官身在,他们纵使再不情愿,也要来拜见。”
谢澜安唇角轻抹,心里点点头。阮伏鲸被他恭维得不上不下的,脸不那么冷了,“你的意思是,设一场宴,给山越帅看?”
胤奚点头,“若山越匪是受雇于世家,便是与朝官无私仇,而是为利。他们见朝廷下派的巡抚与吴中士族洽谈甚欢,无论真假,都会生疑。天下熙攘皆为利往,我们与这些山越帅并无利益冲突,当地士族能与他们做交易,我们也能。”
“不成。”
阮伏鲸第一个否决,这一听便不是书香名门出身的人能想出的主意,太野狐禅了。
“表妹是代天子巡抚,岂能与山越帅接触?”
楚堂听胤奚说了半天,沉思细忖,这会儿笑了:“倒也不必女郎出面。”
谢澜安对他们的争辩不置可否,却问阮伏鲸:“这一地的山越宗部有多少人?”
阮伏鲸心中算了算:“算上三吴与周边地域的,总要以万数计了!”
谢澜安霍然收扇,神华内敛于目,亮如秋水寒潦。
她无声笑了一笑,慢悠悠起身出去吹风了。
胤奚面不改色地跟着起身,跟随谢澜安走出去。留下舱中几人互相看看,贺宝姿忽问:“刚刚娘子听到人数的时候,是不是眼神都发亮了?”
靳长庭瘦长蓄须的脸上尽显无辜,“在下想确认一下,我等此来,是只为了推进清田检籍一事的吧?”
楚堂发现自己上了贼船似的摇摇头。
到底是文杏馆的旧人有默契,他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曾流传在文杏馆的一个玩笑说法:
雁过拔毛谢含灵。
方才女郎在听到山越宗部有万人之数的时候,意气纵横的脸上分明是三个字:有得搞。
甲板上,胤奚安静地跟在谢澜安身后,长袍翩翩,既不娇羞,也无佻达,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谢澜安忽然回头,看见他脖颈间浮有淡淡的红痕。
胤奚一下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稳稳停步。
“女郎,昨晚……”他小心递去一个眼神,滚咽的喉结不知为何有些疼。
谢澜安不等他问,又冷又淡地说:“下船后就开始练酒量,别让人哄两句就什么话都套走了。这样的我可不要。”
她还愿意数落他,胤奚心先放下一半。
他点点头,想了想,又轻轻请求:“那我喝完酒,女郎能来接我吗?”
谢澜安看他,胤奚不好意思地低头:“我不想……在别处失态。”
谢澜安盯着他足有半晌。
喝完酒就来找她,好顺理成章撒娇是吧?
那她是给他练酒力呢,还是给自己练定力呢?
第60章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
那个夜晚的阮碧罗像一个幽灵, 咄咄而来,又被谢澜安的几句话击碎了灵魂,其后几日都销声匿迹, 留在房中闭门不出。
缪娘子不敢再做酒糟鸭了, 这把食髓知味的一干近卫馋得不行, 玄白有段时间见着胤奚就啧啧。
胤奚安之若素, 调头便找到谢澜安, 睁着水灵灵的桃花眸慢声细语:“我会早日练好酒量的, 不让玄白笑话我。”
然后玄白就被谢澜安举扇打赏了三颗暴栗。
“姓胤的你——哎呦主子,我根本没说什么啊,我就啧一声!”
玄白吱哇乱叫的时候,胤奚就在一旁笑,灵光一闪间想通了什么,轻哦一声:“原来女郎疼我,让我下船再练酒量,是怕我晕船不舒服。”
这不轻不重的话音正好传进谢澜安的耳朵里,她轻飘飘地调转扇尖, 指着胤奚,警告地瞥他一眼。
玄白期待地瞪大眼睛——只要女郎打他一下, 哪怕一下, 他这木鱼脑袋也不算白挨!
可胤奚垂睫歉意一笑, 抿住了唇, 他主子便雷声大雨点小地收回扇柄, 连句重话也不曾说了。
没天理了。玄白生无可恋地想。
吴郡的治所在吴县,阮家则在钱唐,过太湖后仍有百余里水程。楼船到达钱唐这日,已入十月了, 鼓帆的江风拂来湿冷的气息。
谢澜安的行囊中带着官袍印绶,她下船时穿官衣还是常服,决定了她是以朝官的身份,还是以阮氏表姑娘的身份踏上吴郡的土地。
这对暗中窥视这位女子巡抚到来的吴中世家来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最终,谢澜安在下船前改回女装,请缪娘子帮她梳了发髻。
船靠渡栈,楚鬓云裳的谢澜安当先下船,来渡口接人的却是阮厚雄本人。
谢澜安一见舅父,快走几步上前见礼,又见他被晨风吹红的鼻尖,不由得过意不去:“岂劳舅父亲来迎接?舅父等久了吧,外祖母一切都好?”
阮厚雄半个月前就知道谢澜安要乘船南下,这会儿见着外甥女,总算心安了,笑呵呵道:
“都好都好,你外祖母在家盼你盼得星星月亮似的,总算把囡囡给盼回来了。”
“阿父,儿也回了。”阮伏鲸下船后,向父亲抱手施礼。
他从战场回后,为了传递交战地的消息,径入金陵。这也是阮厚雄时隔小半年后再见长子,他嘴上对他严厉,但疆场凶险,他又岂能不惦记。
前番阮伏鲸致信,说是只受轻伤并无大碍,阮厚雄总怕他报喜不报忧,此时阮厚雄轻轻扳过儿子双肩,仔细打量他被沙场磨砺得更为成熟坚毅的面孔,“好。身上还哪里有伤?回家再让军医为你看看。”
“都养得差不多了,老爹别担心。”阮伏鲸道了一句,在他身后,阮碧罗由茗华掺扶着慢慢下了船。